陸植安後退幾步,扶住一旁的石桌才勉強站穩,苦笑幾聲,衝出門去。
他騎著馬一路疾馳到了住處,不讓任何人聲張,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宋蓮兒的院子。
她們主僕倆正在說話:「大人和公子都去為姨娘討藥去了。」
宋蓮兒的眉頭卻沒有因為嬤嬤的話而舒展,嘆了口氣:「他們最好是真的為了我去的。」
嬤嬤不解地問:「其實姨娘實在不用以身犯險的喝下那毒藥,薛氏已經和大人和離,還一個人逃到了這偏遠之地,對姨娘構不成任何威脅。」
宋蓮兒瞪了她一眼:「若是真的毫無威脅,為何都過去這麼久了,我還是隻是個姨娘?為何管家隻說了一句她冷血,陸植安就將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去莊子上做苦力了?」
門口的陸植安心如刀絞。
他知道假裝失憶是個下下策,可是這世界上沒有兩全的法子,也清楚薛蘊華一直恨著他,他不想讓這份恨意再深,又想全了宋蓮兒做平妻的心願,她說的對,麟哥兒大了,到了議親的時候了,庶子的身份總是不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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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以此來說服薛蘊華同意,可是他清楚對方的脾氣,為了孩子她會同意,可是隻怕今後他想再進她的院子卻是絕無可能了。
於是,他便聽了小廝的餿主意,假裝失憶,等到時候宋蓮兒被抬為平妻,他再裝模作樣地喝幾天藥,將這一切都怪罪到失憶這件事上,薛蘊華便不會怪他了吧?
可是,他沒有想到她會直接拿出和離書,逼他籤字。
陸植安心中悔恨,當日他之所以願意籤字,隻覺得薛蘊華那麼疼愛麟哥兒,隻要麟哥兒還在府中,一切就都有轉機。
可是,在他向人打聽到這和離書是薛蘊華一年前便找人寫好的,他的心便涼了半截。
夫妻十幾年,他最了解薛蘊華的性子,執拗,撞了南牆也不回頭,她決定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改變。
可是,明明她都已經傷心欲絕地離開,宋蓮兒卻還要不遠千裡的追過來害她的性命。
陸植安想到此,怒火攻心,一腳踹開房門,將人從床上扯下來。
宋蓮兒反應不及,隻求著讓陸植安發怒也要說明緣由,別讓她做了枉S鬼。
陸植安冷笑幾聲:「當年你為了麟哥兒試藥,可是為了設計讓蘊華中毒?」
宋蓮兒瞪大了眼睛,想矢口否認,可是她的神色早已出賣了他。
陸植安心痛難忍:「這次中毒也是如此?你非要將她害S才肯罷休?」
宋蓮兒打S不認。
陸植安看向她身邊的嬤嬤,當即命人將人押下去嚴刑逼供。
不到半個時辰,嬤嬤便什麼都招認了,包括宋蓮兒當年設計傷了身子不能有孕,將麟哥兒要了過去的事。
陸麟宣回府,聽到父親要對他小娘用刑急急跑過去,便聽到那嬤嬤說:「這些年宋姨娘對麟哥兒百般照顧,不過是為了讓他與薛氏徹底離心,麟哥兒小時候身子不好也是宋姨娘給他下了藥,原本她是想直接要了麟哥兒的命讓薛氏痛苦欲絕,是奴婢勸她留下這個兒子,以後才有希望被抬為平妻。」
陸麟宣衝過去,一腳踹在嬤嬤胸口:「你這刁奴,竟然敢陷害我小娘。」
嬤嬤忍著疼爬起來:「哥兒,奴婢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陷害她呀,難道您忘了您八歲那年,宋姨娘讓您喝的那碗銀耳湯?」
陸麟宣眉頭緊皺,他自然記得,他喝下去不久便腹中絞痛。
是他小娘三步九叩到寶華寺求了解藥,才治好了他的性命。
那碗湯是母親給他小娘的,隻是小娘見他下學回來熱得一頭汗,這才給了他喝。
他想將這件事告訴父親,可是小娘心地善良,不願他和生母徹底決裂,逼著他忍下此事。
那日後,他每每看到母親對他百般慈愛的虛偽模樣,就會想起那碗劇毒的湯,他實在忍不下去,最終還是衝到母親的院子,告訴她:「此生此世,我都是我小娘的兒子,若不是因為你是陸家主母,我看你一眼都覺得髒。」
陸麟宣不敢去回憶母親那時的眼神,悲傷,絕望,仿佛一個支離破碎的泥塑,被他狠狠踩在腳下,徹底灰飛煙滅。
「那,那不是薛氏給的嗎?」
嬤嬤猛地咳嗽幾聲,解釋:「湯是薛氏給的,毒卻是宋姨娘下的,她那日是想要哥兒的命啊。」
陸麟宣眼前一黑,直直栽倒下去,幸而被身邊的人扶住。
「不可能,小娘不會這麼對我的,不可能。」
他將身邊的人一把推開,跪倒在宋姨娘面前:「小娘,您告訴我,她是胡說的對不對?我是您一手養大的,您怎麼可能這樣對我?」
宋姨娘慢慢抬頭看著他,眼中哪裡還有半分往日的慈愛,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恨。
她恨陸麟宣的這雙眼睛,和那個高高在上的賤人那麼像,她恨他這張臉,與那個負心漢一模一樣。
7
陸植安當即就要處置宋蓮兒,後又想起什麼笑起來:「不用我處置,你身中劇毒,不久後便會被折磨而S,蘊華曾經經歷的我要讓你都經歷一遍。」
宋姨娘卻絲毫不懼,放聲大笑:「你不會以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薛蘊華就會回心轉意了吧?你真可笑,你以為她真正恨的人是我?造成今日這副局面的人難道是我?」
宋姨娘抬頭,那人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自他違背了對她的誓言那日起,這個人便總是這樣俯視著她。
為什麼呢?
宋姨娘笑中含淚,因為她是妾,是奴婢,而他,位極人臣身份貴重,她與他不再平等。
可是她不甘心,憑什麼明明是他負心,付出代價的人確實自己?
直到今日,她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恨著的人其實一直都是陸植安,可是她總是騙自己,一遍遍告訴自己,我恨的人是薛蘊華,是她搶走我的一切。
她不敢恨陸植安,她的日子已經夠苦了,她不能去恨她的丈夫,他是她的天,是他唯一的依靠,可心中的恨總要找個出口宣泄,薛蘊華就成了最好的靶子。
「你既然要了我的身子,就不該再對薛蘊華動心,既然娶了薛蘊華就不該再讓我進府,你以為給我奢華的生活,把別的女人的兒子搶過來給我,我就會開心滿足,然後對你S心塌地感恩戴德?你那點可憐的愧疚心,連狗都嫌惡心,」宋姨娘的笑接近癲狂:「你害了我一輩子,也害了薛蘊華一輩子,你以為S了我,就能將這一切都平息了?」
「將她拉下去,我不想再看到她。」陸植安幾乎是怒吼著喊出這句話的。
陸麟宣呆滯地看著這一切,隻是頃刻間,他從前相信的一切都崩塌了。
她們的恨都有源頭,可是他該恨誰呢?
8
陸植安來的時候,葉榮正為我端來了藥:「這是最後一副藥了,喝完您的毒就徹底解了。」
我點頭,一口飲盡。
銀霜急忙將一枚蜜餞放到我嘴裡:「小姐受的苦也該結束了。」
「還是回金陵為好,我請太醫替你診治過才安心。」陸植安一臉擔憂地看著我。
這院子裡沒有僕從,隻要門不關緊,就會有不速之客進來。
「陸大人總是這樣私闖民宅,我是不是可以告到官府去?」
他卻笑了:「聽你聲音如此清亮,便知道你的身體確實比之前好了許多。」
他說完,停住片刻,又說:「我知道這些年都是宋蓮兒那個賤人陷害你,我已經處置了她,你曾經受過的苦,我一定要她十倍百倍的還回來。」
「夠了,」我看著他得意的模樣,隻覺得惡心:「我與她的恩怨,皆是源自於你,若不是你太貪心什麼都想要,我和宋蓮兒不會有任何交集,她不會像如今這樣面目全非,我也不會受這十五年的煎熬,如今你卻在這兒洋洋自得地說替我報了仇,若是真要為我報仇,你首先該自刎。」
陸植安手臂微微顫抖,啞著嗓子說:「我,我還有公務要處理,改日再來看你。」
說罷,便踉跄著離開了。
他一路逃回了府,方才薛蘊華的眼神和宋蓮兒那麼像,她們都恨他?
他不敢去細想。
陸麟宣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,冷聲喚他:「父親。」
陸植安回過頭,看到他肩上背著行囊:「你要去哪兒?」
「涼城。」
「什麼?」
陸麟宣聲音冷淡卻異常堅定:「涼城軍營中缺大夫,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。」
「胡鬧,」陸植安氣得頭暈眼花:「你是我的獨子,怎麼能去那種兇險的地方?」
「我不是來徵求您的同意,我已經決定了。」
「你……」
陸麟宣卻看都不看他,轉身離開了。
陸植安看著偌大的府邸,走的走S的S,如今竟隻剩下他一個人。
他們都是被我逼走的嗎?
這個疑問此後很長時間,都讓陸植安深陷噩夢之中。
「母親,我要去涼城軍營。」
9
「什麼?」
我看著榮哥兒的眼睛,知道他已經做好了決定。
其實,他早就做了決定, 是我的病絆住了他。
「母親放心, 我隻是去做大夫又不是上陣S敵,不會有事的。」
他盡力寬慰著我。
我怎麼放心的下,他雖然從小跟著師父走南闖北,但到底不會功夫,那可是前線啊,胡人又那樣兇殘……
可是我也知道, 我不該留住他。
「我去給你準備些路上吃的東西。」
躲到廚房那一刻,我的眼淚才敢落下來。
「小姐,榮哥兒福大命大,當初傷的那麼重都能活下來,不會有事的。」
第二日一早,我和銀霜清露送榮哥兒出城, 卻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「母親。」陸麟宣快步走到我面前,看到我冰冷的眼神後, 不敢再說一個字。
榮哥兒看著他肩上的行囊:「你要哪兒?」
陸麟宣輕聲回答:「涼城。」
「去做軍醫?」
陸麟宣點點頭。
「你父親知道嗎?」
他再次點頭:「知道。」
陸麟宣突然失聲痛哭:「母親, 對不起, 以前是兒子錯了,對不起。」
我看了眼天色, 又替榮哥兒整理了衣衫,忍著鼻酸:「快上路吧,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了。」
「那兒子走了。」
陸麟宣擦幹眼淚:「母親保重。」
我別過臉, 沒有看他。
兩人一道出發,才走出幾十步,榮哥兒便一把攬過陸麟宣的肩膀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
「榮哥兒, 」我忍不住喊了一聲。
榮哥兒和陸麟宣同時回頭,後者眼神期盼又殷切地看著我。
「一定要常寫信回來。」
「好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我看著他們的背影, 心裡空落落的。
榮哥兒倒是經常寫信回來, 麟哥兒的信我一次也沒有收到過。
隻是榮哥兒的信裡總有三個字「母親安」,是麟哥兒的筆跡。
他們離開不久,一個女人來見我, 手裡拿著一沓厚厚的賬簿, 上面記著陸植安這些年貪贓瀆職的罪證。
女人交給我後,便匆匆離開了。
銀霜看著她的背影:「怎麼這麼眼熟呢?」
清露一拍腦袋:「這不是宋姨娘的遠房表妹嗎?」
「小姐,她這是什麼意思啊?」
我捏著賬簿,想到陸植安當年與我父親發誓:「我此生一定要如我父親那般清廉剛正, 上對得起陛下, 下不辜負黎民百姓。」
原來, 他曾經承諾的事情, 一件也沒有辦到。
半年後, 一向以廉潔著稱的陸植安被人參奏貪汙,陛下震怒要將其滿門抄斬,但是陸麟宣在軍中救S扶傷, 立下不少功勞, 軍中所有將領聯名上書求情,陛下隻查抄了陸府,處S了陸植安,並未牽連麟哥兒。
一年除夕, 榮哥兒寫信回來,說他們大年夜裡伙食很好,吃上了雞蛋。
那封信裡依舊有「母親安」三個字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