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聲穿過長廊,仿若啼哭。
殷岿眼眸低垂,神色不明。
過了很久。
殷岿終於開口道:
「你就這麼想讓我去嗎?」
9
馬車飛馳。
我坐在車裡,背上冷汗未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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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,殷岿那話是什麼意思。
一個月後。
我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安了家。
小橋流水。
是我未曾見過的江南雅韻。
我花了大把銀子改了戶籍,如今新名字叫邱畫。
叫慣了這兩個字,我懶得再想新的了。
我還開了一家茶館。
我的銀子已經夠花幾輩子了,但人總是要找點事情做。
我僱了身強力壯的跑堂,兼職護院。
可小地方的地頭蛇比京城的更毒,毒到那些護院當場就倒戈了。
他們獅子大開口,不僅要大把的銀子,還要我端茶倒水服侍。
我已經遣了人去報官。
但我想,大抵是沒用的。
破財消災似乎成了唯一的路。
就在我準備掏銀子之時,突然有人走進了茶館。
他無視了那些兇神惡煞的地痞流氓,淡定地坐下,道:
「老板娘,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。」
來人眉眼鋒利,眼眸如炬,與殷岿完全不是一個風格。
竟是凌寒夜。
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故人。
他離開時,地頭蛇好幾個已沒了呼吸。
此地縣令跪在地上保證,會好好照顧我。
我與凌寒夜不過是幾面之緣,沒想到竟承了他這麼大恩情。
我將他送出城,連連道謝。
他說,他隻是公幹回京路過此地,順手幫一幫,畢竟曾經他與我同病相憐。
這不是一個情況吧?
我比你體面多了。
但我沒說出來。
凌寒夜笑得暢快:「而且,你過得越好,就有人越不高興。」
離開沈茵茵,他竟看著如此開朗。
臨走前,他還給了我一個消息。
殷岿一直在找我。
我有些不信。
書裡,女主一消失,殷岿總是能第一個找到她。
他手眼通天,若想找一個人,易如反掌。
凌寒夜都知道我在這裡了,他怎麼會還沒找來呢?
除非,他並不想找我。
如今,他得到了曾經求而不得的人,也沒有必要再找我。
凌寒夜似乎想到了什麼,眼珠子一轉道:「你若是需要,可以來做我的永安王妃。」
「反正京城已經沒有女子願意嫁給我了。」
我沒興趣再演一遍這種戲碼,委婉地拒絕了他。
凌寒夜走後,我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。
我並不準備為了殷岿離開。
沒什麼好躲的。
我現在是邱畫,不是賀秋畫。
他若真尋來,也隻是心有不甘。
說開了便好了。
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。
可當那熟悉的人坐在我的茶館裡,我竟一下撥錯了算盤。
他眉眼依舊如畫,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那裡,像一尊玉像。
熟客還在打趣我:
「邱娘子,你寡居這麼久了,該找個新的了!」
「那王家的小公子天天往你這裡跑,被他老娘抓回去打了好幾次了,就是舍不下你。」
「要我說,男子年歲小點也好,不過是小了五六七八歲……」
我「呵呵」尬笑了兩聲回應。
殷岿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修長的手指捏著杯子,指節泛白。
比幾個月前,他清減了不少。
打烊之時,他還默默坐在那裡,出手闊綽,茶水續了一壺又一壺,打賞的銀子讓跑堂笑彎了眼睛。
留了跑堂的關店門,我先行離開。
背後始終有視線鎖在我身上。
一連好幾日。
殷岿日日都來。
有人看出了端倪。
畢竟他長了一副神仙樣貌,讓人不注意都難。
王家小公子湊到我眼前,眨巴著大眼睛,故作天真問道:「畫畫姐姐,這哥哥是誰?」
我想了想道:「是位京城來的老爺,財神爺。」
王家小公子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。
他撅著嘴道:「我也是畫畫姐姐的財神爺,我可以偷我父親書房裡珍藏的字畫養你。」
「你真與他沒什麼關系嗎?」
我笑道:「沒有,一丁點關系都沒有。」
我現在可是邱畫啊。
殷岿眼神一顫,唇邊一抹苦澀的笑意。
我繼續道:「若說有關系,他曾找人暗算我,我行善積德躲了過去,算是仇家。」
殷岿猛然抬眼。
桌上的茶碗倒了下來。
他衣衫湿了,卻渾然不覺,嘴唇顫抖,許久說不出一個字來。
他坐在那裡,就這麼倉皇無措地看著我。
晚些。
閉店的時候,我對他開口說了重逢以來的第一句話。
「殷岿。」
殷岿眸子微微閃出些光亮。
我道:「你還來做什麼呢?」
10
殷岿笑了笑,如玉的面龐帶著繾綣的笑意。
「我想你了。」
這四個字,格外陌生。
好像,活了這麼些年歲,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話。
母親在我幼時就走了。
即便她娘家扶持父親多年,她為父親操持家事,生兒育女,可父親依舊半年不到就迎娶了新夫人。
繼母磋磨起人來,仿佛綿裡藏針。
父親要用我這個嫡長女顯示出自己的本事,想盡辦法讓我聽話。
我名聲越來越好聽,也讓繼母越來越嫉恨。
她常常用輕飄飄的幾句話,令父親給我上更重的處罰。
我夢見母親叫我快跑,快跑。
跑到哪裡去呢?
我曾想跑到我的夫君家裡。
可看著父親的樣子,我想天下男子應該是差不多的。
嫁予殷岿,我沒得選。
雖明知他心裡有人,可總是忍不住奢望些什麼。
好在現實總是讓人很快就清醒。
我溺在水中,抓不到旁人遞來的救命的竿子,就這麼撲騰著,撲通撲通,竟發現我能靠自己遊上岸了。
我看著殷岿,道了句:「多謝抬愛。」
多的也沒什麼好說的。
他那般聰慧,應該聽得懂。
可殷岿道:「賀秋畫,我悔了,你可願同我回去?」
我愣了愣,看著眼前殷岿朝我伸出的手。
一如當年,他被舍棄在棵倒下的巨樹下時。
可不同的是,我從不需他來拯救。
那隻手久久得不到回應,就這般執拗地舉著。我笑道:「殷岿,你從前愛重沈茵茵,她想做什麼離譜的事情,你都能由著她來。」
「我不求你像愛她一般愛我,但多多少少有一點情誼吧?」
殷岿下意識辯駁道:「不是的,不是這樣的,我對你……」
我打斷了他的話,道:
「你既然歡喜我,我就仗著這一份情,求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。」
我說這麼多,所求不過是最後一句話。
一如,我當年兢兢業業做著殷夫人,努力與他親近,也不過是為了最後走得瀟灑。
我心裡頭實在厭煩。
可奈何殷岿有權有勢,不好得罪狠了。
他這般心狠手辣,說不準要這麼懲治我。
「求你,放過我吧。」
隨著我話音落下,殷岿已然面色慘白。
那隻手,終於頹然垂下。
可惜,我這番話沒有送走殷岿,又引來了另一位故人。
沈茵茵也瘦了許多。
曾經明媚的少女如今臉頰凹陷,頭發枯黃。
怎麼,我其實是他們的十全大補丸?
我一走,每個人都少了幾斤肉。
她是來尋殷岿的。
她瞪了我一眼,就去拉殷岿的袖子,卻在下一刻瞧見了我手上的白玉扳指。
她失聲尖叫道:
「寒夜的扳指怎麼會在你這裡!」
11
這是凌寒夜留給我的。
用來狐假虎威。
就像當年殷岿給沈茵茵那塊玉佩一樣。
我收下時沒有客氣,承諾了我的茶館若是越做越大,有一半屬於他。
他看不上這點東西,但也應得爽快。
殷岿有些不可置信。
王家小公子來給我獻殷勤,他並不在意。
他覺得我有過他這樣的夫君,必定瞧不上這種毛沒長齊的毛頭小子了。
可凌寒夜不一樣。
他本就是凌寒夜的手下敗將啊。
「賀秋畫,你當真與凌寒夜……」
我沒有理會他們,直接走了。
留下殷岿在我身後追問道:
「你為何要這般對我?」
我從來沒想要怎麼著。
我所求,明明白白。
凌寒夜不知從哪裡得了信,飛鴿傳書來同我說:
他從手下挑選了最俊俏的男子,來為我撐腰,一定讓殷岿S心!
我有些好笑,並不相信他能有多靠譜。
可就在我收到書信的第二日,殷岿就被人扔出了我的茶樓。
來人戴著鬥笠,疤面蓄著胡須,與俊俏兩字實在搭不上邊。
他背著一柄長刀,對著殷岿道:「哪裡來的癩蛤……呃,這麼帥,哪來的青蛙,盯著人家一個女子看半天!」
殷岿的手下從暗處冒了出來。
他一對十打得遊刃有餘。
難不成,凌寒夜說的讓殷岿「S心」,是真的「S心」?
出了人命可不行!
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?
眼看打成一團的人越來越多,我看向殷岿道:
「看來,你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想法,隻管自己行事。」
殷岿想要說什麼,被長刀截斷。
他的臉上多了一道血痕。
我毫不在意。
雙拳難敵四手,在那鬥笠人要被制服之前,我擋在了他身前。
殷岿靜靜地看著我。
片刻後,他轉身走了。
明明前簇後擁,衣著端華,可他的背影看起來卻有幾分可憐。
鬥笠人吃了我店裡的好茶,又嚷嚷著要喝好酒。
他一把將鬥笠掀開。
絡腮胡遮掩了他半張臉,但露出的劍眉星目,格外耀眼。
比之凌寒夜和殷岿,毫不遜色。
我似有所感,問他姓名。
他吐出名字的那一刻,我差點將茶碗扣在他頭上。
12
凌寒夜的屬下還在路上。
我回了信,讓他不用來了。
現在坐在我店裡的鬥笠人,姓皇甫,名驍。
乃是書裡的男三號,崇拜女主的皇商獨子。
我原想將他趕走,沒想到他說,他也覺醒了。
知道劇情後,他毅然決然離家出走,做了個江湖遊俠。
這蓄的胡子就是怕自己長得太好,又被女主瞧上了。
他說,我應該和他組成劇情受害者聯盟,一起不畏主角強權,活出自己的精彩。
我已經活得挺精彩了,所以沒答應。
他不信。
我懶得和他解釋。
可他賴在這裡幾日後,信了。
他敬佩地看著我,道:「我選擇遠離劇情, 沒想到你竟以身作餌,深入虎穴, 破了原有局。」
我是沒得選。
雖然都是配角,但一般來說,女角色都比男角色過得慘。
我故意道:「沈茵茵也在這鎮上, 你不跑嗎?」
皇甫驍思索片刻後搖頭道:「不,我要和你學習。」
結果第二日,沈茵茵就腫成了豬頭。
說是被人套著麻袋打了一頓。
皇甫驍還刮掉了寶貝的胡子, 露出一張俊俏的娃娃臉。
他故意在殷岿面前與我舉止親密, 看著殷岿唇色雪白,笑得格外開心。
「他肯定愛上你了, 你看他那吃醋的模樣。」
我搖了搖頭,不置可否。
他不明白。
殷岿不是氣我與皇甫驍親密。
他氣的是, 我寧願與皇甫驍親密, 也不想看他一眼。
人人都可,唯有他不可。
他知道原因, 不敢再問。
最後一次見殷岿,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。
他拿著一壺酒,出現在我院子裡。
在我要離開時,他說,他要走了。
「賀秋畫, 陪我喝最後一次,好嗎?」
他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半壺酒下肚, 他突然笑了起來。
「賀秋畫,若我說,我之前都被劇情控制了, 我往後不會這樣了,你信嗎?」
原來。
不知何時, 他也覺醒了。
我沒有回答。
劇情再怎麼強大,人也是活的。
一個人美若天仙,劇情也不能強說他相貌平平。
殷岿的成長經歷, 注定了他會被草根出生的女主吸引。
他就是這樣的性子。
心狠手辣,冷酷無情,渴望著小太陽一樣的女主。
唯一的偏差,就是劇情太想當然了,女主沒有那麼單純明媚。
她生於窮苦,乍然暴富, 還有天下最好的郎君, 免不了翹起了小尾巴。
她魚和熊掌都想要, 卻沒想過魚也會嫉妒,熊掌也會不甘。
夜風習習,帶著初夏的味道。
「賀秋畫,願你往後——」
「笑春風, 仙壽康, 自在歡愉,年年今日。」
我笑道:「也願你我,不復相見。」
說罷, 我起身離開。
未喝完的酒留在了桌上。
曾飲了半壺的人,不會再來。
人生幾度相逢。
隻盼往後。
我安好,你隨意。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