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抹了一把淚,繼續道:「少夫人沒有搶長命丹,是老夫人命人強行灌的。」
「老夫人還有遺言,她說,溫府欠秋丫頭良多,望您日後多庇護著她。」
她從匣子裡掏出大把地契銀票:「她還說,這些全部都留給秋丫頭。至於您——」
「恕老奴以下犯上,您堂堂仙人,高高在上,不近人情。想來看不上這些金銀俗物。」
17
哐當——
長劍落地。
溫子期無力地垂下手,竟雙眼通紅地朝我跪下:「沈秋,對不起。」
我連個眼風也未給他:「你好好給老夫人守靈,待她下葬之後,你我橋歸橋,路歸路。」
Advertisement
我點燃一炷香。
青煙嫋嫋間,仿佛那位老夫人仍慈愛地將我望著。
「師姐欠下的人情,實在還不清了。」仲秋子有些汗顏,「沈姑娘可願隨我,去送老夫人最後一程?」
18
忘川河畔,彼岸花開得靡麗秾豔。
「過了奈何橋,便將重入輪回。」
我跌跌撞撞奔過去。
老夫人正要接過一碗孟婆湯,似有所覺,她轉過頭來:
「沈丫頭,你怎的來了?」
我放慢腳步,輕聲道:「你明明可以長命百歲的。」
「老婦這一生,雖然年輕時喪夫,中年又喪子,獨自拉扯大孫子,苦苦支撐著偌大的溫府。一路走來,風雨飄搖,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。但富貴加身,榮華不斷,好歹是享福的,也算是活夠本了,而今我想歇一歇。」
「值得嗎?」
「你自是值得的。老婦我疼你,勝似親孫女,一顆長命丹算什麼。」老夫人和藹地招招手,「回去吧,沈丫頭。」
她接過孟婆湯一飲而盡,好似對這人世間再無留戀。
世間再無她,沈氏雅荷。
可凡間,又有一個新生命呱呱墜地。
19
仲秋子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。
「雲霜欠我的人情已經還清了,你不必再跟著我。」
「你覺得,雲霜師姐是個怎樣的人?」仲秋子問我道。
「仙門敗類,玉山之恥。」
仲秋子陡然生了怒氣,他將袖袍一揮,大步流星將我甩在身後,連騰雲駕霧也忘記了。
可我本也沒說錯。
大師姐雲霜,先是仙門第一人,百年難得一遇的天縱奇才。
後來她是仙門之恥。
玉山的劍冢裡,葬著一柄絕世之劍。
可她再也拿不起來了。
道心已失。
20
已經被召回仙門的溫子期又下凡來。
他重回溫府,已經物是人非。
他在仙門歷練多年,隱隱有親傳弟子的派頭,身披白袍,穩重自持。
門房的小兒不認得他,盡職盡責地將他攔在門外。
「你說沈秋?那是誰?」
「似乎太太太夫人姓沈,但她已故去近百年了,你說來找她,不是說笑嗎?」
聽聞溫府成仙的老祖宗下凡來了,溫府的子孫們連忙出來相迎。
溫府如今的主人是一個俊俏少年。
「你是沈秋的什麼人?」
「您說我的曾曾曾祖母?她老人家是叫這個名兒吧?」少年喚妻子拿來族譜。
少年的妻子貌醜無鹽。
見老祖宗看過來,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,可牽著妻子的手卻始終未放開:「家訓說娶妻不論美醜,全憑自己的心意,我心悅她。」
有什麼酸酸澀澀的,一齊湧上溫子期心頭。
溫子期抬手拭淚。
那廂少年翻過泛黃的族譜:「隻記載了溫沈氏,不曾留下名諱。」
人間百年,仙人彈指一揮間。
他隻覺,悵然若失。
21
仙門的李婉瑩釀了一次又一次的桃花酒,可那位仙人始終不滿意。
「總覺得……這桃花酒好似少了些什麼。」
「那日的桃花酒,真的是出自你手嗎?」
李婉瑩嚇得撲通跪地,花容失色,她勉強拾起幾分鎮定:「自然是我,許是玉山的桃花,與凡間的有所不同。」
回到洞府的李婉瑩便開始摔摔打打:「這個沈秋,一定是藏了一手!虧我以為她那麼好心。」
「不行,我要找她算賬!」
從凡間回來的溫子期失魂落魄,聞言也是嗆聲道:「人都S了一百年,屍骨化成了灰,你去哪裡找她?」
李婉瑩愣了一下,隨即大笑出聲:「對啊,她已經S了,S無對證,終究還是我贏了。」
見溫子期厭惡的模樣,她又慍怒道:「你惱我什麼?我孤零零地隨你到仙門來,遠離家人,還要日日討好師祖,我付出得還不夠多嗎?」
「這不是你一直所求的嗎?是你害怕容顏枯萎,才要追著我來仙門!」
百年神仙眷侶,終究活成了怨偶,日日相對,多生怨懟。
溫子期突然想起沈秋。
那日她在樹下釀酒,平日面無表情的人,周身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悲傷。
而他當時,無視了她的悲傷。
22
這一百年來,我是鐵匠鋪的鐵匠。
我沉默、寡言,但鑄劍的手藝好。
有許多人來求劍。
但我在等一個人。
她是一位百夫長的女兒,自小在馬背上長大,肆意瀟灑。
凡間並不太平,她也隨著父親從軍,不過她還缺一把寶劍。
這日她路過我的鋪子,我贈予她親手打造的玄鐵劍。
「好劍,謝了。」她負著劍,跳上馬,馬蹄飛揚,很快不見人影。
「百年的等待,就隻為這一刻的相遇,值得嗎?」
值得的。
我默默看著。
她是老夫人的轉世。
是我與老夫人最後的緣分。
緣盡,再不相見。
23
我披上鬥篷,隨著仲秋子登上天梯。
說來好笑,曾經發誓再不會踏足之地,我違背了兩次。
一次是為了救老夫人。
一次是……
仙門曾經的大師姐雲霜歸來了。
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在她面前哭得像個孩子。
她還要去玉山劍冢,喚醒塵封多年的赤霄劍。
那是雲霜的本命劍,她曾以此劍破萬軍。後來,她也是用這把劍,S了自己。
「你猜怎麼著?她拔劍的時候被雷劈了。」仲秋子擺弄著手中青蓮,青蓮綻放又凋零,「連劍靈都不認她,還敢自稱是雲霜師姐。」
崇光大殿上,白衣女子清冷如霜,她垂下被劍傷得鮮血淋漓的手掌,落寞道:「我道心已失,無法再駕馭神劍。」
唯獨五長老落霞冷笑道:「你絕不是大師姐。她丟下本命劍,叛出師門,便不會回來,她是那樣決絕的一個人。」
不,她回來了。
隻不過,已經不再是雲霜了。
她頂著一張陌生的、醜陋的面孔,來到了仙門,年輕一輩的弟子們好奇地打量著她。
假雲霜悲戚道:「我用那把劍,弑師尊、S同門,我還能再拿得起劍嗎?」
這是相當隱秘的往事。
大殿上的人面面相覷,皆無言以對。
畢竟那得從數千年前,仙門的內亂說起。
24
但我還不想說,那是雲霜原本順風順水的人生中,過於慘痛的轉折。
那場內亂,折盡了仙門年輕一輩的佼佼者,也毀了雲霜。
仲秋子與我對弈。
李婉瑩釀了桃花酒送來,仲秋子避而不見,隻讓弟子轉告她,日後不必再送。
「酒釀得再好,終究也不是那個人。」
我落下一子:「她給你釀了一百年的酒?」
「一百年的酒,換了一個成仙的機會,她虧了嗎?」仲秋子不以為意,「何況連這個機會,都是她搶了別人的。」
他明明什麼都知道的,卻還是惡趣味地看著李婉瑩日復一日、苦哈哈地釀了一百年的酒,看她整日裡擔驚受怕,看她小心翼翼地遮掩,看她得意又崩潰。
她慢慢活在沈秋的陰影裡。
表面溫和穩重的掌教,其實還是和做弟子時一模一樣惡劣。
25
「婉瑩師妹,又給掌教送酒去了?」
「還是婉瑩得掌教看重,又有溫師兄做靠山,自然能在外門橫著走。」
李婉瑩被師姐妹們眾星捧月地圍著,她素來喜歡如此,但她心中隱隱升騰起一股不安。
她提著籃子,籃中的桃花酒早被她在路上倒了個幹淨。
「師祖不知為何,格外喜歡婉瑩釀的桃花酒,婉瑩也不好推辭的。」
她嫋嫋婷婷地走遠了。
「不就是會釀個破酒,討了掌教的巧,得意個什麼勁兒啊。」
新入門的弟子面帶迷茫:「不知溫師兄是何人?」
「溫師兄是掌教一脈的嫡傳弟子。」
「比慕川師兄還厲害嗎?」
「那倒比不上,最厲害的還有大師姐江鈴兒。」圓臉師姐耐心地跟小弟子解釋,下一瞬眼睛卻亮起來,「大師姐!大師兄!」
女子身著豔麗的流仙裙,腰間纏著一柄寶劍,見師妹同她打招呼,笑著應了一聲。她身側的男子清冷孤傲,隻微微頷首。
「這倒讓我想起了,從前在仙門做弟子的時光。我一般是後面那個,圍著師姐轉的跟屁蟲。」仲秋子感嘆道,「可惜時光荏苒,歲月如梭,隻剩我們幾個老東西了。」
「仙門是一年不如一年,這一代就出了兩個能看的。」仲秋子努了努嘴,「喏,就這兩個。」
「五師兄的太阿劍認了江鈴兒為主。」
我點點頭:「太阿劍放下了。」
它選擇放下那個同它並肩作戰千年的主人,重新認主。
仲秋子意味深長地道:「有時候放下,並不意味著忘記。」
江鈴兒腰間佩劍似有所感,輕輕發出爭鳴,它在對重逢的故人做最後的告別。
我的心一顫。
「其餘的劍還在玉山劍冢裡面,靜靜等待著它們的主人,百年千年,它們都在那裡。」
26
溫子期要和李婉瑩解契,李婉瑩不肯,一狀告到仲秋子那裡。
仲秋子被他們吵得頭疼:「相愛的時候非要結為道侶,雙宿雙飛,不愛了又不能好聚好散,一地雞毛。」
他選擇避而不見:「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鬧去吧。」
李婉瑩強行闖進洞府,就這麼和我迎面撞上。
「沈秋?」
電光石火間,她好似一切都明了了。
「你和我解契,是因為沈秋?」她嘶吼著質問溫子期。
「你能不能不要老提她,她都S了——」溫子期的聲音在看到我時戛然而止,他滿臉驚愕,如遭雷擊,繼而是狂喜,「你還活著,沈秋!」
我連眼皮都未掀。
李婉瑩直接跪到仲秋子面前,未語淚先流,美人垂淚,總是惹人憐惜的。
而仲秋子總是鐵石心腸的,他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道:「再哭滾出去。」
她慌忙拿袖子抹了眼淚,拿手指著我,哆哆嗦嗦地道:「在人間時,她是我們溫府的奴婢,以前就是個灑掃丫頭,我見她實在可憐,便讓她跟在溫哥哥身邊伺候。」
她往前膝行了幾步,扯著仲秋子的衣擺:「她在凡間是我們家的奴婢,我憐惜她,現在她也可跟在我們身邊。」
「溫子期,她所言當真?」仲秋子有些玩味地盯著他,「沈秋是你的什麼人?」
溫子期一撩衣擺跪下:「師祖容稟,她從前是弟子家中的婢子,但她於我有恩。」
仲秋子擺擺手,他讓溫子期二人退下。
「解契一事,找你的師父去。」
李婉瑩猶不甘心,她撲上來,戚聲哀求道:「求師祖讓婉瑩帶沈秋走吧,我實在舍不得她。」
溫子期半推搡著將她帶出去。
27
「我這徒孫,毫無擔當,實在不堪大任。」仲秋子嘆氣。
「他素來是這樣一個人。」
「那你恨他嗎?」
我搖搖頭:「不愛、不恨、無感,無論他做什麼,在我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。對我來說,他同一棵樹、一朵雲沒有分別,就像是路上的一粒塵埃,我可以輕輕揮手掸去,也能選擇無視,我眼中無他。」
我俯身看去,走到半山腰的溫子期和李婉瑩仍在爭吵,他似有所感,往我的方向望過來。
「這李婉瑩非得要走你作甚?還想要桃花酒的方子?」仲秋子痛快了,他感嘆道,「莫非你真在桃花酒的方子裡藏了一手,可你也不是那種人。」
我思索了一會兒:「大抵是桃花開得那樣好,摘了總覺著可惜,我一般都是撿地上爛掉的桃花瓣。」
「丟進碧雲溪裡洗涮洗涮,順便取點溪裡的水。」
仲秋子一口酒噴出來:「難怪你從來不喝。你知不知道三師兄的靈獸常在溪裡尿尿?」
我辯解道:「我專程釀給五師弟喝的,他練劍,一劍把我養的胖鳥尾巴給削禿了,誰知道你搶了去,我就沒敢說。」
「它在上遊尿尿,你在下遊取水?」仲秋子拍桌而起,「你們這群劍修,又窮又沒道德!」
28
仲秋子還沒來得及掐S我,群峰震蕩。
他面色一變:「不好,有人在破護山大陣!」
是假雲霜。
她闖入了玉山劍冢。
【有系統幫忙屏蔽,一定可以騙過這些劍靈,取下赤霄劍,這樣就能破開雲霜留下的封印。】她的心聲響起。
劍冢裡靜悄悄的,那些古劍沉睡著,一動不動。
假雲霜心中竊喜,她伸出手。
霎時天空烏雲密布,電閃雷鳴。
她猝不及防,被雷電劈了個外焦裡嫩,劍冢的陣法啟動,直接化作一張鐵網,牢牢困住了她。
「採薇師妹,好玩嗎?」我從暗處走出來。
「你是何人?」繼而瞳孔一縮,她聽出了我的聲音,「你是雲霜!」
然而轉過來的是一張醜陋的面孔,她氣急敗壞:【你敢詐我?我就說雲霜那個賤女人,早就S得不能再S了,連系統都搜尋不到她的氣息。】
採薇還不知道我能聽到她的心聲。
「好師妹,師姐隻是換了張臉,你就認不出來了嗎?可即使你頂著我的臉,師姐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呀。」
她恐懼地一縮脖子,似是想到了什麼:「你別得意得太早,我們來自這個世界之外的神秘力量,你對抗不了的,還是束手就擒吧。」
「世界之外是什麼?」
採薇洋洋得意:「是凌駕於這個世界規則之上的力量。」
凌駕,這個詞多傲慢。
「是不可戰勝的。」
是,我的同門皆隕落於此。
我的道心也丟失在那裡。
「而你,雲霜,失了道心的你,連赤霄劍都拿不起來了,又拿什麼來對抗我們呢?」
我一掌穿透採薇的胸膛,她的笑意凝固在臉上。
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。我S不S你的。」
「我曾經將你千刀萬剐,可你又S而復生了,你管這個叫什麼——女主光環?」
「可至少,你臨S前的疼痛是真的。」
29
內外門的弟子們皆聚在崇光大殿。
溫子期跪在大殿中央請罪。
「師祖,弟子有罪。」溫子期艱難地看了我一眼,「弟子撒謊了,沈秋不是家中的婢女,而是弟子的結發妻子。」
「那日您喝的桃花酒,也是沈秋釀的。」他叩首,「如今,是時候讓一切都回歸原位,弟子甘願領受任何責罰。」
見事情敗露,李婉瑩頹然地倒下。
她偷來的機緣,日日的惶恐不安,與至親分離之痛。還有凡間敗落的李氏門庭,荒蕪的祠堂,到S未等來她的父母,兩座孤墳皆化為塵土……
她換來了什麼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