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公得了機緣,一躍成為仙門弟子。
那時我已病得起不來身,祖母央他將我帶走。
他卻冷哼道:「我隻帶婉瑩走,她向來體弱。至於沈秋,留她在凡間做溫家主母,已是便宜了她。」
婉瑩是他的心上人,至於我,素來是他萬分嫌惡的。
後來他悔了,翻遍了地府來尋我。
可我本也不是凡人。
1
溫子期得了仙人點化,不日即將飛升,成為仙門中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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遠在京城的皇帝聽聞此事,果斷免了溫家之罪,為他加官晉爵,還賜了一座大府邸,另有奴僕成群,唯恐他記恨。
當初被抄家,夾著尾巴滾回洛陽老家有多憋屈,如今便有多風光。
溫子期披上白玉袍,頗有一番仙風道骨之姿,皇帝候在城門外,親自相迎。
人生如此圓滿,若非說還有什麼不甘的,便是我這糟糠之妻了。
我毀容,貌醜,為人木訥。
若非老夫人逼著他娶我,他是萬萬不肯的。
他自有意中人——李家婉瑩,美貌無雙。
手持一株青蓮的仙人,飲足最後一杯酒,便要起身告辭。
溫子期俯身送別。
「這桃花酒,何人所釀?」
溫子期面露尷尬:「乃是拙荊,她為人粗鄙,隻有這釀酒的手藝還算拿得出手……」
仙人駐足,神情恍惚:「這酒,倒讓我想起一位故人。」
「仙人若喜歡,我再讓她釀些。」
他頷首應允:「你可帶她來仙門。」
溫子期正欲說什麼,但仙人已然乘雲踏霧而去。
2
我病得昏昏沉沉。
溫子期不顧婢女的阻攔,要將我從榻上拉起來。
他的神情有些狂熱:
「你再釀些桃花酒。」
「不,不。」
「你把方子寫下來,你教一教婉瑩。」
我快要氣笑了:「可是夫君,冬日裡哪裡來的桃花?」
老夫人拄著拐被人攙扶著進來,見到這樣的場面,氣得以拐杖點地:「孽障,你何苦這樣作踐她?」
溫子期神志清醒了些,低頭訥訥認錯。
「你將秋丫頭一並帶到仙門,她病得這樣重,怕是隻有仙門的仙人們能救她。」
溫子期卻搖搖頭,冷哼道:「她這樣的出身,能留在凡間做溫家主母,已是便宜了她。」
「我隻帶婉瑩上仙門,她身子弱,必得用仙藥調理。」
「難道祖母忘了,婉瑩對你我二人的恩情?」
我病得重,管不了事。
而李婉瑩,早就登堂入室,儼然一副當家夫人的做派。
溫子期隻記得落魄時,婉瑩贈銀兩之恩,卻忘了,這被抄家的三年,我是如何陪他度過的。
我又昏昏沉沉睡過去。
3
溫府老夫人撿到我的時候,我面容盡毀,衣衫褴褸,混在乞丐堆裡討食。
老夫人身邊的嬤嬤們替我洗幹淨了身子,見著我身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瘢痕,無不落淚:
「一個小閨女,哪裡受得了這樣的苦?」
「人呆呆傻傻的,還是個啞巴,造孽喲!」
那時候難民大批湧入皇城,他們以為我是打南邊逃荒過來的。
老夫人是心軟的人,收留了我在府裡當個灑掃丫頭。
溫子期愛和美貌婢女廝混,李婉瑩便總和他鬧別扭。
二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,李婉瑩隨手指了我:「讓這個醜八怪來伺候你,我才放心得下。」
4
可李婉瑩到底放心得太早了。
溫子期遣散了身邊的貌美侍女,但我這副尊容,讓他惡心得三天沒吃下飯。
他舍不得違逆李婉瑩,隻刁難我,讓我做他的劍侍。
他的寶劍花裡胡哨,劍柄連同劍鞘都嵌滿了寶石,尋常小廝是抱不動的。
這樣的劍,中看不中用。
我單手拎起劍,默默站到一旁。
看得溫子期瞠目:「長得醜,力氣還大,哪裡像個女子?」
5
後來溫家得罪皇帝,被抄家下獄。
再後來聖上開恩,準溫子期帶著老夫人滾回洛陽老家。
彼時溫府多繁華,如今便有多落寞。
李婉瑩過來哭哭啼啼地跟溫子期說了斷。
老夫人在抄家前便遣散了所有奴僕,如今隻剩他們祖孫二人。
一老一少連回老家的盤纏都湊不夠。
溫子期嘴唇翕動,到底開不了金口,問心上人借些銀兩。
還是李婉瑩從懷裡掏出來一張銀票:「溫哥哥,這是我的體己錢,萬望珍重。從前的情意、我們兩家的婚事,就此作罷吧。」
而後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我是在這時候出現的,懷抱寶劍。
「秋丫頭,為何不走?」老夫人面露驚愕。
6
「護送你們回洛陽。」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說話。
「原來、原來你不是啞巴?」溫子期震驚,而後喃喃自語,「聲音這般動聽,還以為是個什麼美人。」
回洛陽的路走得格外艱難。
溫子期過不來苦日子,花費不菲,好在還有寶劍,每每盤纏不夠,溫子期便摳了劍上的寶石,拿去當鋪當掉。
因此吸引了不少流寇盜匪。
溫子期拖著寶劍,兩股戰戰,卻還是竭力將我和老夫人護在身後:
「阿秋,你帶著祖母先走。」
我早說了,他那把劍,觀賞性很高,但實用價值幾乎沒有。
他很快被人砍翻在地。
我輕嘆一聲,從他手裡拿起寶劍。
無數的記憶翻湧。
但老夫人到底對我有恩。
一飯之恩,收留之恩,賜名之恩。
我從來有恩必報。
寶劍出鞘,劍身映著我的臉,面上瘢痕交錯橫生,如此醜陋。
7
我醒來時,暮色四合,李婉瑩站在我榻前,帕子在手中攪了又攪。
見我睜眼,她迤迤然坐下道:「你這樣的婢女出身,能爬到溫府主母的位置,已然是燒了高香了。」
我望著她,不多言語。
她撫摸著我瘢痕交錯的面頰:「我不和你爭,凡間溫哥哥正妻的位置留給你,我與他在仙門做一對神仙眷侶,你我都不虧。」
她仿佛施恩一樣的語氣,卻不曾激怒我。
見我沉默以對,她面有慍色:「這做人啊,別太貪心……」
她這樣的神態,其實很像一個人。
我的小師妹,採薇。
我曾經一劍斬下她的頭顱。
我隻覺厭倦至極,朝著屏風處揚聲道:「出來吧。」
8
溫子期從我手中接過桃花酒的方子,我寫得一手好字,連溫子期都嘆極有風骨,這讓他對我的來歷越發好奇。
可我從來都不曾吐露分毫。
見我病恹恹的模樣,他的臉上終於浮現出愧疚:
「沈秋,待我在仙門安頓好,定為你送一些仙丹來。」
「你會活很久很久,會長命百歲的。」
我斜靠在美人榻上,唇間溢出一聲嗤笑:「等你脫離俗世凡塵,入了仙門,凡間塵緣,早已斬斷。」
「凡間種種,如過眼雲煙。我不再是你的妻。」
「當然,你不願娶我,我也從不願嫁你。」
溫子期愕然,他急於辯駁,可我已昏睡過去。
9
溫子期攜李婉瑩飛升,連天子都來送行。
溫府門口擠滿了人。
至於我,身為糟糠之妻,隻能躲到角落裡等S。
我活不了多久了。
老夫人杵著拐進屋,不由分說,命人將一顆黑漆漆的丹藥灌進我嘴裡。
她慈愛地撫著我的臉:「秋丫頭,別怕,這是長命丹,祖母來救你了。」
仙人格外開恩,贈予溫子期的長命丹,是給老夫人添壽的。
僅此一顆,她竟給了我。
我的眼眶發熱。
我想問她為何對我這樣好。
畢竟曾經對我這般好的人,都S了……
有的S在戰場,有的S於我的劍下。
10
老夫人很快病倒了。
她這些時日都在強撐,撐到溫子期安心入仙門。
病來如山倒。
天子格外看重溫家,往來溫家的太醫絡繹不絕,可個個皆搖頭:「大限將至,藥石無醫,準備後事吧。」
滿府一片缟素。
這事情終於瞞不住我了。
老夫人病糊塗了,可看著我,神情難得多了幾分清明:「你向來不懂這些,我命人備下來,你便不必操心。」
溫府每日放飛數百個孔明燈,燈面上我挨著題了字:祖母病危,速歸。
仙門的溫子期卻了無音訊。
11
老夫人整日念叨著溫子期的名字,我吩咐人照顧好她,自己則取了寶劍,欲往仙門而去。
「哎喲,小祖宗,凡人哪裡找得到仙門喲。」老嬤嬤抹著淚,「留下吧,送老夫人最後一程。」
「我能找到。」
畢竟那是我——從小長大的地方。
也是我發誓此生都不再踏足之地。
我還有一個名號——仙門大師姐,雲霜。
但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追在我身後的師弟妹們如今做了掌門、掌教。
說來溫子期,不過是我徒孫罷了。
我現在去仙門,找到仲秋子,他醫術高明,應當還能讓老夫人活個三五載。
若他救不了,我便綁了溫子期,回去給老夫人披麻戴孝。
12
我以凡人之軀,登上天梯,在仙門引起了不小的波瀾。
溫子期匆匆趕來,見到我面露不悅:「沈秋,你來這裡作甚?」
手持青蓮的仙人踏月而來:「方才你的道侶為我送了桃花酒,你怎的在此?」
「這是何人?能登上天梯,想來有仙緣。」他詢問的目光望向我。
溫子期有些慌亂,他搶在我面前回話道:「她是我家中奴婢,名喚沈秋。」
他乞求的眼神落到我身上,希望我不要拆穿他的謊言。
我無視他的請求,隻輕聲道:「老夫人病重,你去看看她,也許是送她最後一程。」
溫子期怒不可遏:「荒謬,我祖母怎會病重?既是病了,也該是小病,絕不可能殃及性命。」
因為老夫人有一顆長命丹。
「她把長命丹給我了,她如今病得厲害。」
溫子期卻不肯信:「這樣的好東西,我祖母如何能給你?」
我仰起頭,有一盞孔明燈飄過來。
仙人還在問詢溫子期:「俗世塵緣,你還未斬斷麼?」
溫子期堅定道:「弟子已然拋卻了,前塵盡斷。」
我抬手,孔明燈輕輕落在我手心:「我放了這麼多盞孔明燈,你皆無視麼?」
13
「哪裡有什麼孔明燈,不曾見過。」
我長嘆一口氣,望著眼前手執青蓮的仙人:「仲秋子,我有一事相求,求你救一救我祖母。」
這廂溫子期還在辯解:「師祖,您莫信她,她做這一切,不過是為糾纏我!」
「您賜祖母一顆長命丹,她如何會病重?」
那廂李婉瑩也趕了過來,她身穿仙衣,光彩照人。
見我纏著溫子期,她趕忙附和道:「溫哥哥說得對,這個賤婢滿口謊言,在凡間就愛糾纏著溫哥哥。她不過是在撒謊,想斷了溫哥哥仙緣。」
我冷笑著,劍橫在溫子期脖子上:「我再說一遍,回去守著祖母!」
李婉瑩怒斥:「你這人好生好笑,我們皆已成仙,凡塵往事皆如雲煙,即使老夫人真出了事,也與我等無關。」
「好個斷塵絕愛的仙人。」我笑出聲,「我這就下去把你全家都S光,看你這個孝女來不來披麻戴孝。」
我看向仲秋子,深吸一口氣:「許多年前,雲霜欠我一個人情,你代她還否?」
14
我是不願再提起這個名字的。
可我想救老夫人。
「雲霜師姐麼?」仲秋子一貫溫和含笑的面容驟然破碎。
青蓮墜落,他渾然不覺。
「已經許多年,不曾聽人說起過她的名字。」
腳下是雲霧繚繞,俯瞰是人間眾生,抬手間,觸手可及,浩瀚星辰。
仙途漫漫,多寂寥罷了。
「師祖?」溫子期面露不解。
仲秋子不理會他,隻是俯身向我一禮:「吾當代為還之,但憑吩咐。」
15
可到底晚了一步。
還未從雲端落入溫府,府裡已經傳出哀戚的哭聲。
溫子期被滿府的缟素嚇得臉色煞白,踉踉跄跄地摔下雲頭。
「壽元已盡,非吾可改,節哀。」仲秋子朝我搖搖頭。
我的腿一軟,驀地跪倒在地。
喪鍾敲了三下,伴著溫子期撕心裂肺的呼喊。
我嘔出一口血。
凡人的性命,當真如此脆弱。
我不是雲霜,我護不住她的。
可是雲霜已經S了。
我是沈秋。
溫府的人隨口叫我秋丫頭。
後來老夫人將她的姓給了我,她說,這做人啊,得有名有姓,才是完完整整的。
她收留了我,庇護了我,可現在啊,她S了。
隻因她想讓我活下來。
16
溫子期提著劍踹開門。
「祖母為何會S?她不是有長命丹嗎!」他啞著嗓子質問我,「是不是你搶了去?」
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本來你已經病入膏肓了,如今又生龍活虎,沈秋,長命丹好吃嗎?」
長劍直指我咽喉,我不閃不避:「不好吃,苦的。」
澀的,吃起來心裡頭發酸,不然為什麼總想落淚呢?
溫子期怒極反笑,長劍往前一刺:「你還我祖母命來!」
祖母身邊的老嬤嬤哭著攔在我身前:「少爺是沒有心的嗎?你總將李姑娘雪中送炭的恩情掛在嘴邊,可少夫人的救命之恩、不離不棄之義,哪裡比不上李姑娘施舍的百兩銀子?若沒有她,何來今日的你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