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李阿姨,那就請您說吧。」
主持人公式化的聲音打斷了我。
我回過神。
第一眼就看向對面的莫媛。
她頭微微垂著,一眨不眨盯著我,表情看上去雲淡風輕,但快扎入掌心的指甲暴露了內心的緊張。
她作出了判斷,認定我在虛張聲勢。
「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。」
我緩緩開口。
「某天,婆婆為兒子存的買房款到期了,她很高興,決定作為驚喜悄悄地將這筆前贈予兒子兒媳。可她意外發現,兒媳有另外一個名字,另外一個老家,與她之前說的完全不同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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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婆婆擔心自己的兒子,又怕冤枉了兒媳,思前想後決定自己先弄清楚。」
「上個月,她去了系統地址顯示的偏僻小山村,沒想到照片一拿出來,圍攏的村民立刻喊出一個名字:陳霞。」
對面,莫媛忽然激動起來,捂著自己的肚子,發出痛苦呻吟。
工作人員迅速跑過去,問要不要送醫院。
莫媛咬著唇,連連點頭。
江辰卻似沒留意到自己妻子的緊急狀況,突然轉頭看她,問:「你叫陳霞?」
莫媛神情一滯,怒喊道:「你瞎說什麼?她在編故事不知道嗎?你不會真信了吧!」
工作人員問,「要不還是送醫院?」
「不用,沒那麼嚴重。」江辰搖頭,面色陰鬱,「有問題我一人負責。」
到這裡,全場人基本看出了些門道。
頓時,所有人打起精神,就連偶爾看手機的也把手機放下,聚精會神地看向臺上。
我平靜無瀾地說:「既然已經開口,我就一定會說完。你可以選擇去醫院,或是留在這裡聽我講。」
莫媛恨恨地盯著我,雙目猩紅,咬著牙說:
「好,我今天就留在這裡,看你怎麼編!我冤枉了你,現在我就讓你報復回來!我認!大不了打胎離婚,一拍兩散!反正這本來就是你的目的!」
我不再理會她,繼續開口。
「我當時覺得很奇怪,問村民陳霞是誰。他們立刻說,那對傻雙胞胎的親媽。很快,我見到了他們口中的傻雙胞胎。」
「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第一眼看見那兩個孩子的情景。他們在豬圈裡,靠在一隻豬身上玩小石子。蓬頭垢面,衣服髒破,十歲的孩子看上去隻有五六歲的身架,最讓我印象深刻的,是目光呆滯的眼神,不是那種天生愚笨的呆,是封閉、空洞、無人教導的呆。」
「村民告訴我,陳霞自小跟著外婆長大,十幾歲出去打工,二十歲那年突然大著肚子回來,生下兩個孩子就又消失了。後來外婆眼睛瞎了,村民幫著給喂口飯養大,可也隻能做到喂口飯,其他是不管的。」
「所以,傻雙胞胎……並不是傻,他們隻是沒有媽媽。」
我說完,現場好一會兒沒有任何聲響發出,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些許凝重。
畢竟,在這個時代,已經很少聽到這麼悲慘的事了。
特別是發生在孩子身上。
就連主持人和兩位嘉賓,也陷入了沉默。
莫媛的頭低著,看不見她的表情,垂在額前兩縷發絲在微微晃動。
身子似乎在輕顫,以至於她不得不伸出雙臂,環抱住自己。
「媽媽,不是每個小朋友都有媽媽嗎?」
天真稚嫩的聲音忽然響起。
是剛送飲料的小女孩。
因為太過安靜,聲音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。
「唔,有的小朋友沒那麼幸運。」媽媽小聲回答。
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
「那他們真可憐,像草兒一樣,連最愛他們的媽媽都沒有。」
……
「放你媽的狗屁!誰說他們可憐?誰說他們沒有媽媽!」
對面,莫媛猛地站起,雙目怒睜,惡狠狠地瞪著臺下的小女孩。
小女孩嚇得一個哆嗦,往媽媽懷裡鑽。
大家震驚地看著這個臺上狀似癲狂的女人。
她此刻面容扭曲猙獰,與剛才可憐委屈的模樣截然不同。
最關鍵,她短短兩句話裡,透露出太多信息。
氣氛凝固兩秒,主持人義正言辭的聲音首先響起。
「莫女士,請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。這是錄制現場,不是你家!」
女網紅眨了眨眼,「她剛才是不是……承認了?」
心理學家興奮地點頭,「不錯,她剛才的表現,就像某種應激反應,被戳中長久埋在內心深處某個點,下意識反抗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。」
莫媛愣愣地站在那裡。
仿佛才意識到自己剛喊出了什麼,臉色瞬間慘白。
她扭頭看向江辰,慌亂解釋:「小江,我不是那個意思,你知道我也是大山裡走出來的孩子,現在懷孕正是母愛泛濫的時候,就是覺得那兩個孩子可憐,你別誤會!」
江辰臉色陰沉,眼神中溢滿憤怒和難以置信,一句一問:
「所以我媽說的都是真的?」
「你真的有過兩個孩子?」
「你一直在騙我,說我是你的初戀,初次,都是假的?」
女網紅「噗呲」笑了一下,小聲道:「這也能信。」
「啪!」
江辰一巴掌狠狠扇在莫媛臉上。
「啪啪!」又朝著自己連扇兩下。
他猩紅著眼,低聲怒吼,「我為了你,為了讓你消氣,連我媽剛才犯病都狠下心沒理,原來你竟然是這麼個賤貨!」
莫媛被打懵了,好一會才反應過來。
她驟然暴怒,嘶喊:
「對!我是賤貨!我十惡不赦!」
「你們這些人不過就是投了個好胎,我要是命好,我要有父有母生在城裡,我也活得幹幹淨淨,堂堂正正,我的孩子也是寶貝,也是公主!」
「我不過想得到一點你們早就有了的東西,你們憑什麼指責我!」
「你們憑什麼高高在上!」
最後一個「上」字,帶著怨憤,帶著詰問,回蕩在偌大的演播間。
所有人沉默著。
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。
眼前的女人,虛偽、貪婪、甚至卑劣。
可她也可憐、可悲,背負了許多常人不曾經歷過的沉重。
……
「不,苦難從來不是借口。」
我一字一頓。
12
我從山裡回來後,並沒有立刻戳穿這件事。
一是因為莫媛的肚子已經大了,二是因為,我也在猶豫,在思量。
與很多人相比,莫媛是不幸的。
或許她曾遭遇了什麼,讓她不得已生下兩個孩子,不得已拋棄離開。
她好不容易步入新生活,雖然裹挾著謊言,但或許會更懂感恩,知珍惜。
我甚至想過,隻要他們幸福,可以由我來資助那兩個孩子。
恰在那時,江辰提出了房子過戶的事。
我自然不可能答應。
於是莫媛強硬搬了出去,江辰不再主動和我說一句話。
我有幾次試圖找江辰談談,可他看我的眼神,像看一個陌生人。
直到今天,他把我騙到了這裡。
莫媛瞪著我,冷笑出聲:
「得了吧,你現在當然坐著說話不腰疼!你經歷過苦難嗎?你知道不幸的人多不幸嗎?」
我沉默了一秒,點頭。
「知道。」
「三十五歲江辰他爸意外離世,三十八歲大雪封路我抱著發燒的江辰走五公裡到醫院,四十歲我被診斷早期宮頸癌獨自去做子宮切除手術,四十五歲江辰在國外做交換生,我被卡車撞倒在 ICU 趟了二十一天……這些時候,我都曾覺得自己不幸。」
江辰呆呆地望著我,眼裡滿是震驚和疑惑。
這些事,我一個字都沒有和他說過。
我繼續開口。
「而且我相信,不僅是我,這個現場的每個人,都一定曾經或正在經歷各自人生的苦難。有時候苦難不一定轟轟烈烈,它甚至未必有實質。工作的壓力、生活的瑣碎、夢想的幻滅、愛人的離別……但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地活著。」
「無論什麼時候,苦難和不幸都不是墮落的借口,更不是傷害別人的理由!」
「莫媛,你因自身的不幸而感到不公,沒有人比你更懂這種日子的艱難,而你偏偏,又將這種不幸復制在了你的孩子身上!。
「你,何其心狠!」
我第一次,用異常強烈的口吻,對莫媛怒喝出聲。
莫媛猛地一顫,怔愣片刻,身體開始劇烈打擺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,復雜不一。
憤激、譴責、感慨、甚至可憐可恨……
她機械地彎下腰去,將臉深深埋入手掌,幾秒後,指縫間溢出動物般的嗚咽。
觀眾席發出或長或短的嘆息。
此時,心理學家清了清嗓子,表情嚴肅地開口了。
「今天的節目對人性是一次深刻的揭露,從心理學角度講——」
我打斷了他的話,「你真的是心理學家嗎?」
他一怔,笑了,「當然,我是心理學博士。」
「那我勸你轉行,你不適合做這個行業。」我冷冷地說。
「你空有理論,罔顧事實,迫不及待給人貼上所謂的心理學標籤。你隨意地判定我是戀子情結時,有沒有想過,如果不是我恰好能證明自己,你輕飄飄的一個結論,會對一個母親造成多大的傷害!」
心理學家面色僵硬,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我又看向女網紅。
「你為奪人眼球,句句諷刺,歪曲強化,可自詡人間清醒的你,真的理解了生活的真相嗎?惡語傷人三月寒,言語的傷害雖不致命,卻足以誅心!語言的S傷力,遠比你想象的可怕!」
女網紅臉色漲紅,想要辯駁什麼,被主持人出聲打斷:「李阿姨雖然不懂現在年輕人喜歡的點,但人生經驗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。」
「我或許不懂現在年輕人的世界,但無論什麼時候,是非善惡的判斷標準是不變的。」
我說著,轉頭看向主持人。
「你身為節目主持人,本應最公正客觀,卻在一開始就先入為主,有意無意採用誤導性語言。你說年齡不是免S金牌,可年齡更不是劃分對錯的標準!」
這一番話講下來,全場鴉雀無聲。
我長長嘆了口氣,帶著些許蒼老和疲憊。
「抱歉,我是個老人了,又當了三十多年的老師,難免犯了愛說教的毛病。」
「我很感激今天支持我的觀眾,感激送我飲料的小女孩,是你們啟發了我,讓我看到了縱使我們在日常忙碌和瑣碎中偶有偏差,卻仍擋不住蓬勃的善意和希望。」
「謝謝你們!」
13
我走出電視臺大門時,看見了在路燈下低頭站著的江辰。
他看見我,眼睛驟紅,哽咽喊了聲「媽」,就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我看著他,平靜地說:
「房子明天我會掛到中介去,賣了後錢分你一半。那是你爸留下來的, 理應有你一份。」
他身體一顫,使勁搖頭。
好一會平復下來,啞著聲解釋,「媽,我當時不是不管您, 我隻是想著你不說話就不用道歉了,我其實一直看著您, 不對勁我就會立刻衝過去。」
「我從來沒想過賣房子, 從沒想過不跟您一起住。莫媛威脅我要打掉孩子離婚,我就是一時糊塗!媽, 您別生氣, 我錯了,我以後都聽您的。我會和莫媛離婚, 給她一筆錢讓她把孩子生下來, 到時候孩子就留給您,讓你享受天倫之樂。」
我靜靜看了他一會,嘆了一聲。
「你記得之前關阿姨家醫院開業, 給你免費做過一次全身各科檢查嗎?」
他愣愣地點頭。
我拿出手機, 點了幾下。
「我下臺時,剛收到你方阿姨發過來的結果, 給你發過去了,你自己看看吧。」
說完,我裹了裹衣服, 往夜色深處走去。
一分鍾後,身手傳來江辰的厲喊:
「不可能!不可能!她騙了我!」
「啊——」
我抬頭看了看天。
天氣預報說今晚下暴雨, 可此刻,夜空卻意外的晴朗澄澈,繁星滿天。
發給江辰的, 是一張無精症診斷書。
他或許會崩潰, 會難以接受,會需要安慰。
可我不打算理會了。
作為母親, 我將他撫養長大,陪著他讀書立業,再留給他一筆錢。
我想, 我的任務完成了。
人總要學著對自己的人生負責。
不是嗎?
……
一年後,我在藏區一所小學教書。
與孩子作伴,與朗朗讀書聲作伴。
「您反正現在退休沒事,去湊湊數吧。」
「(青」我曾經是一線城市重點小學的優秀教師。
雖然退休,但身體健康, 還沒那麼老。
那個繁星滿天的夜晚, 我走在路上,忽然想起了節目現場觀眾們一個個站起來支持我時,模糊又遙遠的感覺是什麼。
那是年輕時的我, 和同樣年輕的一群同學們, 面對師範學校校長問, 「願意去藏區援教的自己站起來報名!」一個個爭先恐後地站起來的情景。
「我願意!」
「我也願意!」
我短暫援藏兩年,在這裡認識了同意援藏的丈夫。
青春昂揚的聲音猶在耳邊。
現在,我又回來了。
曾經明媚的少女, 歸來已是年過半百。
每個人生階段有每個階段的花路。
我會一步步,悲欣交集地走在自己的花路上。
畢竟——
青春與愛,永不老去!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