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持人瞪大眼睛盯著屏幕,身形有些僵直。
我淡淡地問:「還有一段,繼續放嗎?」
「別放了!視頻都是斷章取義!都是 AI!」
莫媛氣急敗壞嚷了起來,站起身,似乎要衝過來搶我的手機。
江辰忽然伸手,拉住了她。
莫媛轉頭,憤怒地對著他喊,「連你也不相信我?你是我肚子裡孩子的爸爸啊,連你也不幫我?」
「放吧。」江辰低聲說。
「放!都放出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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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下有觀眾大聲喊。
我自然從善如流,麻利地點開了第三段畫面:
臥室門突然撞開,莫媛抱著一隻渾身抖動的泰迪快步走出來,一下遞到我手上。
【你快看看,狗是不是中毒了?】
【抽得這麼厲害,像是噎住了,它剛吃什麼了?】
【鴨骨,啊,水果!】
視頻裡,雖然我極力按壓,狗掙扎沒一會,四肢垂落不動了。
……
我關了手機。
全場鴉雀無聲。
8
良久,觀眾席裡有人喃喃說了聲:
「原來是倒打一耙啊……」
像一滴水掉入油鍋,議論聲驟然細細密密湧出來。
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,差點被她騙了!」
「兒媳婦看著挺樸實的模樣,背地裡竟然這麼多花花腸子。」
「還好這婆婆有證據,要不然被自己兒子兒媳這麼冤枉,怕是當場氣S!」
「這家兒子也是個糊塗的,從頭到尾被女的騙得團團轉,還下跪逼自己媽道歉。」
「可你剛才不也說婆婆看著就是個惡毒的人?」
「這種家事外人哪說得清啊,而且一般不都是婆婆欺負兒媳嘛!」
「一般?一般的就是對的嗎?」
「……」
臺上嘉賓席坐著的女網紅和心理學家,此刻臉色不太好看。
主持人更是嘴角微抿,遲遲沒開口說話。
這些人臉上都有些震驚,又有些尷尬。
畢竟從一開始,他們的說話語氣,態度傾向,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俯視我的。
仿佛認定我就是莫媛口中的惡婆婆。
而此刻,無可辯駁的證據擺在面前,像一記耳朵,打在了他們臉上。
好一會,主持人昂起頭來,沒有看我,而是看向了莫媛。
對面的莫媛,緊緊咬著唇,臉色蒼白,眼神中有明顯的閃躲和慌亂。
一旁,江辰呆呆坐著,目光發直。
「莫媛女士!」主持人朗聲開口。
「很明顯,你剛才說的話是顛倒黑白,混淆是非!我們所有人差一點都被你騙了,你知不知道這種欺騙行為讓人不恥!」
主持人最後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,凜然得像個剛正不阿的審判官。
女網紅帶頭鼓起了掌。
「說得好!我真是不明白這社會上人心都怎麼了!包容一點不好嗎?友善一點不好嗎?」
我看向她,奇怪地問:
「可是剛才說退一步乳腺增生,忍一步暖巢囊腫的也是你。所以是進是退,完全取決於事情是否對自己有利,對嗎?」
女網紅面色一僵,嘴唇動了動,半天沒發出聲音。
場面有些尷尬。心理學家打了個哈哈,和顏悅色地開口。
「婆媳問題是個千年難題,本來也不是我們現場短短兩個小時就能掰扯明白的。俗話說,婆媳婆媳,十年看婆,十年看媳,本質上,你們還是一家人,我們外人,也隻能盡量做到幫你們從客觀角度找問題。」
我冷聲反問:「你所謂的客觀角度,就是在我還沒開口說話之前,分析我是通過掌控兒媳來證實自己的權威,甚至直接下定論說我有戀子情結?」
心理學家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,唇角抽搐了一下,「我就就是分析,是抽絲剝繭的過程。」
我冷冷看著臺上這幾個人。
變臉真快啊!
仿佛剛才一直理直氣壯向我聲討的。
不是他們。
「媽,對不起,剛是我——」江辰艱澀地看著我開口。
「莫媛。」
我直接開口打斷了他,目光直直看向莫媛,並不理會江辰。
莫媛的眼皮顫了一下,但立刻鎮定下來,與我對視。
我心中感慨,這些年看人的眼光沒錯。
莫媛,並不是個心智脆弱的人。
我緩緩開口。
「你做的這一切,是為了那套房子吧?」
9
莫媛抿著唇,並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。
我知道,她在判斷,在審視,在抉擇。
她或許沒有多高的學歷多聰明的頭腦,可有些人就是在生活中汲取感知,提煉經驗,而這種感知經驗,遠比江辰之類的所謂聰明,來得更明確,更有效。
我靜靜等待著。
全場人都沒作聲,也在靜靜等待著。
某一刻,她有了決斷。
「對!我就是為了房子!」
她倏地站起,似豁出去般,哭著大喊。
「兩室的房子,三個大人住,本來就擠,孩子馬上出生了,住哪?」
「房子是江辰爸爸留下來的,本來就有他一份,可現在名字就隻有你一個人,為了孩子以後上學,我們央求你更名,你卻不同意。換個名字而已,又不是不讓你住,不過一套九十平的小房子,有必要防我防得那麼緊嗎?」
「我們之間本來就不融洽,我承認我誇大其詞,我自私、下賤、我壞透了,我現在向您道歉。可我隻為了我和江辰的小家!為了我的孩子!」
「事到如今我願意承受後果,一人做事一人當,你們把我抓走吧!這個孩子我會打掉,我不能讓他一出生,就背負這樣一個恥辱媽媽!」
她一口氣哭著說完,臉脹得通紅,胸口劇烈起伏。
江辰並未像剛才那樣趕緊過去安撫,仍靜靜坐著,一動不動。
我在心裡嘆了口氣。
兩個月前,江辰突然提出讓我把房子過戶給他。
我沒答應。
丈夫在我三十五歲那年因公去世,這套房子是他單位給的撫恤金。
房子面積雖不大,可地處市中心學區房,市場價四百七十萬,並非莫媛口中簡單的「不過一套小房子」。
百年後,房子遲早會給他們,但不是現在。
即使給,我也要保證穩穩當當地給。
因為我沒答應過戶,莫媛一氣之下搬去了外面租房住,而江辰也好長一段時間沒跟我主動說話。
事實上,我早就攢了一筆婚房錢,存的定期。
隻是沒想到他們這麼著急結婚,錢到期時已經是結婚三個月後了。
本來想給他們一個驚喜,卻因為一件事,讓我放棄了這麼做。
……
莫媛忽然猛烈咳嗽起來。
捂著肚子,很是狼狽。
江辰的臉緊繃著,手握拳又松開,終於,慢慢彎腰,從包裡拿出一瓶飲料,遞給莫媛。
莫媛看著他,紅著眼睛,委屈地接過來。
我看著莫媛手中的那瓶飲料發愣。
原來,他有啊……
江辰似乎意識到什麼,陡然朝我看過來,臉上溢出明顯的難堪。
我淡漠地收回了目光。
此時,主持人開口了。
「莫女士的話說得過頭了,你的問題,是你們的家事和個人道德問題,還構不成犯罪,也別提打掉孩子的話。你既然已經向你婆婆道歉,剩下的,就是取得她的原諒。」
心理學家點頭,「一個母親為了孩子,確實什麼事都能做出來,甚至不惜違背道德,法律。隻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我們看到的是浮現出來的問題,可又有多少問題,是沉在水面之下的呢!」
女網紅開玩笑說:「我如果是為了自己的孩子,讓我S人都可能!」
臺下響起議論聲,有人點頭,有人搖頭,
現場的氣氛變了,似乎已經轉而討論母親為孩子應該做出何種程度的犧牲了。
主持人轉頭問我:
「李阿姨,兒媳剛才已經向您當眾道歉了,您願意接受嗎?」
江辰和莫媛都抬頭看向我,面容僵硬,透著一絲緊張。
我頓了兩秒,平靜地說:
「雖然我不認為她剛才的道歉有多誠心,但我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浪費過多時間。」
此話一出,江辰輕輕松了口氣。
莫媛似笑非笑地對我揚起了唇角。
我看著她,也笑了笑。
主持人明顯輕松起來,仿佛終於解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。
「好了,今天的節目雖然有波折,也算圓滿解決了一個家庭矛盾,剩下的——」
「等一下。」我打斷了他。
主持人不明所以地看向我。
我笑著說:「不是說一件件來嗎?解決了她誣陷我的事,接下來,是不是該說另外一件事了?」
「另外一件事?」主持人皺眉,「什麼事?」
我看向莫媛,她唇角的笑容還沒下去。
「關於她生過兩個孩子,棄而不養,卻從未告知自己丈夫的事。」
10
輕松的氣氛驟然消失,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我。
仿佛不明白,明明這場婆媳之爭我已經佔了上風,為什麼還要愚蠢地說出這種編造誣陷的話,置自己於不利?
主持人微微皺眉,語重心長道:
「李阿姨,我們理解您心裡多少有些怨氣,但不是所有事都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。惡語出口,傷人傷己。我不得不慎重提醒一下,莫女士現在還懷著您的孫子。」
「媽!」江辰抿著唇,低低開口。
「有什麼話我們回家再說好嗎?我一定讓媛媛好好給您道個歉。您在這裡再說那些也沒意義,家事就不要再擺在眾人面前了。」
我笑出了聲。
「江辰,你現在不願意暴露家醜,可今天,不恰恰是你把我騙來,先把家醜公之於眾的嗎?」
臺下響起一陣議論聲。
「不會吧,婆婆是被騙來的?所以她開始不知道要來參加節目?」
「還有這樣的兒子?被誣陷還被兒子騙來當眾給兒媳道歉,這當媽的心多難受!」
「你看他給了自己老婆一瓶飲料,可他媽剛才說低血糖求助的時候,兒子可是沒動!」
細細密密的聲音傳到臺上,江辰的臉紅一塊白一塊。
他求助地看向我。
像他從小到大每一次遇到困難向我求助那樣。
我拿起桌上的冰糖雪梨,慢慢喝了一口。
不再看他。
「可以繼續說了嗎?」我問主持人。
主持人一時沉吟,看向臺側的導演。
導演似乎也在猶豫。
這個節目到目前時長不夠,但又怕我如果胡編亂造一通,播出後會給節目聲譽帶來影響。
女網紅晃了晃腦袋。
「那就讓現在的觀眾決定好嘍!」
導演眼睛一亮,對主持人點頭。
主持人心領神會,轉身對著觀眾席朗聲道:
「我們節目始終秉持客觀、公正的立場,願意給每一個人發聲的機會。但接下來,不排除大家看到的,是謊言和扭曲的人性。現在,是否同意李阿姨繼續說下去,我們把決定權交給觀眾,由你們來決定。」
我微微皺眉看向觀眾席。
今天天氣預報,晚上可能有大暴雨。
剛才,他們中有人已經開始準備離場了。
我默默想,如果天意如此,那就不強求。
「我想聽阿姨說!」
觀眾席中,有個年輕女孩忽然站了起來。
「剛才她說的所有話,都有理有據,我相信這個阿姨不會憑空捏造!」
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也站了起來。
「我也願意聽。我承認剛才對阿姨心存偏見,是我片面狹隘,現在她的兒子不相信她,我願意相信一次!」
六十歲左右的大爺站起來,嗓音渾厚。
「節目既然要公正,就必須給每一個人充分說話的機會。這位同志面對誣陷指責沒有氣急敗壞惡言傷人,我相信她接下來也不會。」
剛送飲料的小女孩媽媽慢慢起身,她微微漲紅著臉,聲音不大,卻很堅定。
「我也同意。我自己是兒媳的立場,所以先入為主了,但女兒的話點醒了我,尊老愛幼自古是美德,我們不該以年齡、立場來劃分善惡。」
「同意!」
「我也同意!」
「讓她說,我們聽!」
越來越多的觀眾表態。
收拾東西準備離場的又放下了,坐直身子,擺出了認真傾聽的模樣。
男女老少一雙雙眼睛,都認真注視著我。
我愣愣地看著他們。
一股熱流自內心深處湧起,意外又感動。
眼眶驟熱時,有剎那恍惚。
仿佛眼前一幕在我過往五十六歲的生命中曾出現過。
有些遙遠,有些模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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