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那些個債啊、緣啊,本身就是說不清的東西,若要糾結誰還誰,未免太過復雜了。
傻子才不懂。
找了半天的路,我抹著眼淚,肚子很不爭氣的叫了聲。
忽有甜膩ṱŭ̀⁺的嗓音落在耳畔:
「小姑娘,吃不?這大白馍馍可香了嘞!」
脂粉味混著饅頭味鑽入鼻尖,身後赫然是位神妃仙子。
我訥著張臉,忙接過,「我吃的,我吃!」
她嘀咕了聲,「是個傻子啊,更好拐了。」
Advertisement
這時,熟悉的手打掉快入嘴的饅頭,「別人給你你就要,吃S了怎麼辦。」
是周凜。
我愕然回頭。
周凜將我護到身後,狠狠瞪了那位仙女一眼。
她驚呼了聲,忙不迭跑走。
嘴裡還在小聲道:「連傻子都能有主,不得了了不得了,這世道顛了啊。」
我垂著頭,不想反駁了,沈福雲就是傻子。
諸如此類的場景還有很多,我總是上當,沒有周凜,福雲早就不知被賣給人牙子多少次了。
周凜牽起我,打了兩下手背,「忘記了嗎,不許亂吃別人給的東西。」
我停著腳步沒動。
反頭一遭抽回手,傻心眼的問他:「阿凜不是走了嗎,為什麼要回來?」
周凜卻釋然一笑,連腳步都輕松了不少。
「因為福雲還沒有吃到她想吃的桂花糕。」
「我們去買,好不好?」
我悶悶的點了點頭。
走到半路,冷不丁道:「阿凜,你是不是,要帶我去找沈雲兒。」
16
周凜頓住腳步。
傻子是不能夠知道沈福雲和沈雲兒的區別的。
於是他問:「你是如何知曉的?」
我信口胡謅:「我夢到的。」
「阿凜阿凜,是要帶我去找她嗎?」
周凜說不出話,確切來說他不知道該怎麼像一個傻子解釋。
可傻子不懂得隱藏心思,想到什麼便說了。
「那阿凜,為什麼給我取名,沈福雲?」
「如果阿凜喜歡沈雲兒,我也可以叫沈雲兒的。」
「還是因為阿凜覺得,沈雲兒和沈福雲不是一個人,對不對?」
說到最後,聲音驀地哽住。
周凜眸色晦暗不明,隨手撵住飛來的柳絮,沒有回答。
隻是問我:「傻子,你想變聰明嗎?」
我如實點頭。
「那便走吧,我帶你去治好傻子病。」
他這樣說,全然不提其中的代價。
一Ṫũ₅路上,我低著頭,用傻子的腦袋,想出了隻有聰慧無雙的沈雲兒才會做的事情。
17
周凜第一次為沈福雲買了桂花糕。
我抬起頭,桂花糕分明不如紅豆糕賣的火熱,周凜卻從來都隻帶回紅豆糕。
而沈雲兒的墓前,也有一盒紅豆糕。
我囫囵咽著糕點,生怕吃慢了眼淚要掉下來。
周凜牽著我來到一處湖邊,老人早已在那等著。
「孽緣孽緣啊……」
他嘖嘖感嘆,用浮塵推搡著我。
那浮塵絮兒掃過指尖,痒痒的。
我一愣。
掌心輕巧的滑入了一顆丸子,側眸看去,老者正若無其事的捋著胡須。
我默不作聲收入袖中。
湖心光陣乍現,柳絮打著圈聚成風卷。
周凜走在前面,化出了兩條尾巴落在湖心上方,向我伸出手。
「福雲過來,牽上我,就可以變的很聰明了。」
他還在哄著傻子。
我低頭笑了笑,佯裝不知的向他伸出手。
指尖觸到他掌心的那刻,傻子學著沈雲兒的語調念起來:
「我願渡你成仙,願你成仙斷念,仙路順遂,此後仙道坦途,享無邊安寧。」
「吾願渡君成仙,願君成仙斷念,仙路順遂,此後仙道坦途,享無邊安寧。」
剎那間,兩世身影重疊,周凜渾身泛起金光,飄向空中。
他登時瞪大了眼,瘋了般朝我伸出手。
「誰教你的法決!」
「雲兒,不要!我不成仙!你快住嘴!」
我歪了歪頭,笑道:
「阿凜,你又叫錯啦,我不是沈雲兒,我是沈福雲。」
周凜的手僵在空中。
他眼裡的霧氣終於消散開,化成了雨水落在湖心。
我從口袋裡拿出老人給的丸子,朝他晃了晃。
勉強擠出一抹笑,「阿凜,好好成仙呀,福雲也要忘了你啦!」
周凜張闔著蒼白的唇,面色如金紙,很快便反應過來其間渺渺。
聲音悽厲,「為什麼!師傅,你騙我!」
老人嘆道:
「徒兒啊,你總說她是傻子,我瞧你這龜徒弟才是真正的傻子。」
「你且放心,我給了她忘情丹,她會忘了你,待你成仙亦會忘卻凡塵。唯有此舉,爾等孽緣可破!」
周凜化出狐身,獠牙撕咬著空氣。
「師傅,你這麼做,有什麼用!」
「執念未散,我還有兩條尾巴,我還是會做出和兩百年前一樣的選擇,不論生S!」
聽見這話,傻子大驚失色,忙不迭將丸子咽入喉嚨裡。
忘了他,趕快忘了他,不可耽誤他成仙。
傻子隻此一念。
18
「雲兒,不要——」
一聲嘶吼劃破長空,驚起鷗鷺翩飛。
我吸了吸鼻子,攏起手心,朝天空喊道:
「阿凜,我馬上就要忘記你啦,你別再下來,我不認你的!」
周凜瞳孔猛地一顫。
兩百年前,沈雲兒替他扛天雷時,那時的她說了什麼?
是了,她和傻子說了一樣的話:「周凜!你敢過來,我決不認你!」
最終狐狸討了口封,成了仙,控制不住的朝天上飛去。
他咆哮著,聲聲泣血,如同兩百年前,沈雲兒執意渡他成仙那樣。
結局兜兜轉轉,兩世不變。
柳絮順著風融在水裡,非雪非鹽,隻是柳絮。
正如兩世,皆是她。
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淌開,周凜的身影又快小成螞蟻。
我仍執拗揮著手,用盡最後的力氣喊出聲:
「再見啦,阿凜!」
「福雲不會亂喝髒水,不會亂爬樹,也不會打山雞,更不亂吃東西,你放心好啦!」
「阿凜好好成仙吧!要當個好仙人啊!」
回聲蕩開,直到再也看不見人影。
萬籟俱寂。
周遭隻餘一片呼呼的風聲,和千萬隻蘆葦被風折斷的聲音。
老人欣慰的捋了捋胡子,
「這樣很好嘞,我這傻徒兒,終於可以安心成仙了。」
「約莫半刻鍾,待到忘情丹生效,你這傻子也會忘記他了噫。」
我含著忘情丹點點頭。
而後捂著空落落的心髒,悶悶的往回走。
直到不久後的某一天,二黑吵嚷著進來。
「嘿,傻子,別鋤地啦!」
「天上來仙人啦,長得可像你那個俊俏郎君了嘞!」
我訥然回頭。
一抹素色長衣闖入視線,又如雨後彩虹迷了我眼。
19
那仙人說:「福雲。」
我眨了眨眼,疑惑道:「仙人仙人,你認識我嗎?」
周凜像是受了炮烙般猛地縮回手,臉色同時變作灰白。
他驀地紅了眼眶。
可明明,仙人該是無情無欲的。
我不懂這些,手忙腳亂道:
「仙人仙人,不要哭呀,吃玉米糊糊嗎,二黑說吃飽了就開心啦!」
周凜搖搖頭,淚水墜到地面。
「我不吃。」
「沈福雲,你有什麼願望嗎,我替你實現。」
我不解的撓了撓頭,「為什麼要幫我呀。」
仙人變回了仙人,連聲音都冷了起來:「報恩,了結塵緣。」
思索片刻,我指向那片幹裂的玉米地。
試探問道:
「秋天幹燥,好久沒下雨了,玉米要渴S啦,仙人可以給喇叭村一場雨嗎?」
周凜微一抬手,頃刻間烏雲就覆住了喇叭村。
他回過身,看不清神色,「你既已忘卻,我亦報了恩,自此兩世塵緣已了,你我此生不見。」
說罷,他起身飛向陰沉沉的天空。
很快,天空下起了細密的雨,直到雨水濺在我的臉上,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。
周凜變得好厲害啊。
我不舍的望著他的背影,最終釋然一笑。
那一天,老人離去後,我頂了頂上顎,將黏在口腔的丹藥刮了下來。
這一招,還是以前我不想吃紅豆糕時用的。
而後轉過身回家,十七年往事在眼前蹁跹而過,柳絮飛,逐水流。
福雲當然是舍不得這些記憶的。
於是,我呸了掉了那顆忘情丹,順手攥了幾根白嫩的蘆葦,放嘴裡嚼著。
蘆葦根苦苦的,但回憶甜甜的。
往後呀,傻子靠著阿凜教會的東西,也能照顧好自己。
20
——番外
「喇叭村裡有個大傻子,傻子有個俊俏郎君!」
「郎君不理大傻子,傻子急得哇哇叫!」
喇叭村的童謠仍在傳頌著,隻是那個傻子早已不在乎。
漸漸的,孩子們覺得沒趣,倒也散開了。
至於那個傻子,仍是到點就睡午覺,一切平常的和郎君在時一模一樣。
她一個人, 不會長大, 不會變聰明,卻也學著補衣服犁田地。
大伙驚奇, 這樣一ťŭ̀ₚ個傻子, 竟也能在喇叭村安穩過上了日子。
隻是每年暮春時,她總要撐起油紙傘, 去嘗嘗城西那紅豆糕。
再次放下油紙傘時, 柳絮已經飄了三十六年, 蘆葦也換了幾十茬。
真正的二黑長成了老黑, 看在沈福雲總是給他送新鮮大雞蛋的份上,幫了把手, 將沈福雲葬在蘆葦蕩裡。
萬事如浮雲,驚不起一灘鷗鷺。
冬過春來, 滿城風絮。
喇叭村降雨的那天,是沈福雲最後一次見周凜,卻不是周凜最後一次見沈福雲。
在不遠處的山頂,遙望了村莊三十六年的周凜, 也終於起身, 走向他的仙道。
——是以福雲痴傻, 徒兒也願護她一輩子。
周凜做到了,在她看不見的地方。
盡管在他眼裡, 她忘記了他。
柳絮仍不知疲倦的飛舞著,周凜轉過身的那刻, 隻餘一條尾巴輕晃著。
他用了另一條尾巴,保留了他在凡間的情感和念想。
但周凜也忘記了一件事。
沈福雲是個路痴, 卻總能敏銳的察覺到他所在的方向。
傻子脖子上的那枚金鎖, 是周凜送給沈雲兒的。
許是執念太重, 交到沈福雲手上時,總有些莫名的感應。
譬如傻子每次幹農活時,金鎖總是歪向一邊,指向山頂的某處。
沈福雲卻隻是局促的握住金鎖, 趁擦汗的時候抹一把眼睛。
不能去打擾啦。
阿凜是要好好當仙人的。
傻子也可以裝一輩子的!
後來,成了仙的狐狸總在某一天, 跳下凡間, 看望故人。
那墳頭上的草一茬接一茬的瘋長, 就像他的念想一樣,總也斷不了。
沈雲兒的墓前, 總有一盒新鮮的紅豆糕。
而沈福雲的墓前, 總有數不清的蘆雁停留。
據說,是她生前拜託了二黑的孫子, 讓他掏蘆雁蛋的時候, 順手撒幾把米下去。
這樣, 等暮春的柳絮吹過,傻子就可以跟著蘆雁的隊伍, 乘向那九霄雲外,去瞧一眼那成仙的狐狸。
都說傻子傻,她卻比誰都看得清。
周凜攥著那枚新舊交加的荷包,終於明白何為人間二字。
他眼底的霧氣化作雨水, 澆不滅這生生世世的羈絆。
四時輪轉,白雪紛飛。
恰若柳絮因風起,述不盡兩世匆匆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