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來又傳老傻子有髒病,幾個叔叔也不再去了。
她就開始來回晃悠,在山上啃草葉果腹,我果子撿得多了還會分給她,因為她認得好些字。
我那時候不知道識字有什麼用,隻是看著弟弟識字被誇獎羨慕,想著自己也認認。
「你女兒這家子人知道在哪兒,你留在這裡問她,讓我走吧,我苦日子過夠了。」
思緒被猛地抽回,我看著嬸子邊說邊兇狠著表情把媽媽往老傻婆家推。
傻媽媽!
比剝完的玉米棒子還要纖瘦的媽媽被推得一個趔趄,直接摔到了老傻婆家。
她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搖曳,腿上迅速滲出大片的血來,突出的腳腕骨被石頭一磕就劃掉一層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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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!
我多想喊出聲被她聽到,我多想抱抱她,多想自己能吹出溫暖的風對準她的傷口說「別怕,不疼。」
可我做不到,我隻能看著媽媽有些受傷地踉踉跄跄往老傻婆屋裡躲。
而李家嬸嬸已經毫不回頭地跑遠了。
壞嬸嬸為什麼要這樣對媽媽?
這裡的路媽媽一定不熟悉的!
我傷心地落淚,但毫無辦法。
幸好老傻子出來了。
她皺著眉頭擰著磕破的手電筒,微弱的光源打在媽媽身上。
我才看到她的臉也被劃破了不少口子,身上的衣服髒髒破破的,上面還有茶樹的枝葉。
追過來的火光把不遠處的路照亮,老傻子摁了好幾下關掉手電筒,把媽媽一把拽了進去。
我跟著也追了進去。
「你是擱外頭來的,你帶那小明珠跑這兒的?」
老傻子嘶啞著聲音透過窗子往外頭看,逃走的嬸嬸摔到斷山掉下去了。
她瘸著的一條腿被老村長兒子丟過去的火把打倒,火光把她被血液浸滿的褲腳和地面照亮。
她卻轉過頭,把身上的火把猛地丟進人堆裡。
她的力氣不大,但扔得特別狠,像是要把許多年積攢的力氣一起爆發出來。
火把在人群間跳躍,有人躲閃、有人用火把去擋開,但最終火把還是落到了她丈夫頭頂。
我聽見一群人悽厲刺耳的哀鳴,也看見她露出一個暢快自得的笑,然後,她義無反顧地栽進了身後的斷山。
我第一次見嬸嬸笑。
我也第一次知道她叫明珠……
跟著看的媽媽也驚了。
她捂著嘴流出淚來,「我本想帶她逃離這兒的,這裡不該是她的葬身之處。」
老傻婆長久地看著明珠落下的方向,她對媽媽點頭。
「她當然不該。」
村民大罵著把火把丟下山,又一股腦地跑回去了,窗戶又被擋得嚴嚴實實。
老傻婆摸索著躺在硬板床上,大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:「當年跑的一條腿沒了,現在還敢跑。」
媽媽正要反駁,卻聽她繼續說:「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我不管,該走就走吧,這兩天警察多,他們以為你S了不會一直找,你一會兒就走。」
9.
——撲通!
媽媽朝著老傻婆跪下去,她狠狠地搖著頭。
「老姨,我不想瞞你,我的閨女丟了十七年了,整整十七年了。」
「這十七年我整日整夜地找,上過標榜公益組織的當,被抓到傳銷老窩裡頭洗腦,錢啊命啊能花的該花的都花遍了,找了幾十座城市。」
「這次來之前我也沒信心,也是道聽途說這裡有賣人的。但是我半道上看到這個。」
她拿出一張打印下來的警方通報——蛇山公路抓獲拐賣兒童團伙,解救兒童數百人。
她用那張黑白的紙在臉上蹭,幹澀的眼睛緊緊盯著,衝老傻子悲戚道:「我看見這個,就覺得我閨女也在這兒。我心跳得要蹦出來,一千個一萬個聲音告訴我閨女就在這兒。」
她跪爬著到老傻子面前,去捉她的手又被甩開:「老姨,就算隻有一點希望我也想看看我女兒啊。」
「我也想叫明珠她們都解放出去啊。」
我跪在地上跟著媽媽低聲地哭,我想刮一陣風叫她們舒心,我想吹一陣涼叫她們穿衣。
但我刮不起風了,深入骨髓的痛將我淹沒,我也像當初遇到的女鬼一樣變成了找不到媽媽的人了。
鬼媽媽千辛萬苦想找的明珠也變成鬼了……
老傻子嘆一口氣:「你女兒是不是額頭有紅色胎記,紅薯葉子似的。」
媽媽連忙抬起頭來,眼睛染上光彩。
她看著媽媽的臉:「你走吧。你閨女先走一步了。」
我不知道媽媽是怎麼爬過連綿不絕的山找到村子的,但我陪著失魂落魄的媽媽走過了山。
她僵硬地揮舞著樹枝打落高高的梨子,比我都要熟練。
她眼淚落下來,嘴巴咬著我沒吃到嘴的梨子,卻像啃著生肉的絞肉機。
一步一步地爬過去,爬上去一座山,爬下去一座山,像是電視裡要傳遞情報的通訊兵。
我想起她和老傻子走之前的談話。
媽媽像是丟了魂兒,瞬間癱軟下去,老傻婆隻跟她說:「你女兒很好,很懂事,很能幹。」
我意外老傻婆誇我,我覺得自己給果子真是給對了,我等著媽媽誇獎我。
可是我聽到她扯著嘴角,閉著眼睛說:「我隻想要她健康平安。」
媽媽銀色的頭發像是枯草,皺紋耷拉下來在隻有骨頭的皮上,也像是鬼。
原來真正的媽媽什麼都沒有就會喜歡我。
我難過地想要從鬼變成人。
「來這兒的,都和這些字無緣了。」
老傻子嘆著氣,把扇子放下:「好多人連墳頭都沒有,明珠不是第一個,你閨女也不是最小的一個。」
媽媽搖搖頭,扶著牆壁站起身:「那我來叫她們有墳頭。」
媽媽聲音鏗鏘有力,她像個舉著旗幟的戰士:「這座村用不了手機,我現在有證據了,我下去,我到山外頭去找人來救你們。」
老傻子看了媽媽很久,隻在媽媽推門出去之時用她聽不見的音量啞著嗓子開口:「十幾年幾十年的人生……隻是有墳頭怎麼行……」
10.
我就這樣像孤魂野鬼似的飄著,飄在媽媽身邊;又像得到了家人關愛陪伴的人,看著媽媽堅定地攀爬。
老傻婆說得沒錯,他們都以為媽媽S了,沒人再找她,和我一樣。
我們順利地離開了連綿的山,媽媽沿著馬路邊走,滲血的褴褸衣衫很快引起了道上行人和加強巡邏人員的注意。
我真的是月亮。
媽媽坐在警車裡,低聲說是那次抓捕販賣兒童的人給了她信號,讓她敢於前來。
警察說是那次意外引起中央重視,派來更多人巡查。
我們迎著朝霞上路,在月亮被太陽擠兌得看不見時,幾十個人訓練有素地上了蛇山。
但還沒等行動,一群眼熟的嬸嬸跌跌撞撞迎了上來。
她們蹣跚著步子,有的腳是跛的,有的腿是瘸的,有的衣服耷拉著,有的手臂鼓囊囊大剌剌地露著泛水泡。
慌慌張張,像是財神爺灶上貼的被煙燻過的泛黃紙畫。
她們懷裡緊緊摟著一個或兩個面黃肌瘦的小娃娃,裹得嚴嚴實實,身子夾在腰側,嘴都用手SS捂著。
「是什麼人?」
領頭的警察先開口,把武器對準過去。
那些人又慌慌張張地圍在一起,緊緊團著。
「哪裡怎麼了?」
還沒等她們說話,媽媽指著村子處開口。
我也急急望過去,隻見熊熊大火將村子燒得比傍晚天邊的火燒雲還要奪目。
「那是什麼情況?」
我和一群人一樣都摸不著頭腦。
「老傻婆把他們騙去說在深山裡頭看到你挖金子了,他們抄家伙都去了,結果被一把火呀埋得油呀全給燒了。」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對著我媽媽喊。
我認得,她是另一個李家嬸嬸,平常怯懦得很。
「你們早知道?」
「老姨!」
警察和媽媽一齊開口。
媽媽搖搖頭,踉跄地走過去,將一個嚇得哆嗦的瘸腿嬸嬸扶住。
那人可能見過媽媽被追的樣子,並沒有很抵觸:「老姐,老傻婆先前可貪財。宰自己兒子都宰過,這回他們都信咯。」
「啥子嘛,她兒子是個混不吝的,要跟自己娘做那種事情,還欺負我家幾歲多的女娃娃,那都是騙他們滴。」
又一個年紀大些的姨姨說。
「你不知道,她也是個……」
說老傻婆的話好的、壞的、太多了。
警察將話頭止住,招呼幾個人將她們帶回去審問,又帶幾個人隔著信號機說一聲前去救火了。
她們走得不快,我遠遠跟著,時不時把頭扭過去看……
看火越燒越旺,看走到另一座山時有嗚嗚的車鳴聲。
我跟著媽媽的步子走,趴在車頂,看自己的從前化為灰燼,身體突然湧起一股暖流。
「終於找到你了。」
陌生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。
我驚訝地轉頭。
面前的人與先前那個鬼差衣著十分類似,隻是頭戴著繁重的飾品,像是更大的官兒。
我剛要說話卻發現被禁錮得口不能言。
隻見她兩手輕點打出復雜的手勢,下一刻,我腦袋一空,一生的喜怒哀樂好像都隨這一下遠去了。
沒有鬼媽媽跟在她身邊,無人打擾。
她輕而易舉地將我拘住,我的眼前便隻有一片茫茫黑夜。
「怎麼都這麼愛跑啊,」我感覺一隻冰涼的手撫摸過腦袋。
「好了乖孩子,鬼媽媽也跟孩子輪回了哦,快跟媽媽告別吧,要離開了。」
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心中蔓延,我聽見自己聲音顫抖著說:「媽媽,陳皎月的媽媽。」
「真乖,」一道藍色的火從她森白的指尖彈出,飛到媽媽耳邊。
模糊中,我看見媽媽扭過頭,眼裡蓄著淚。
番外
「陳皎月,你媽媽來接你了,你看你這身衣服怎麼跟媽媽交代。」幼兒園的老師正無奈地看著嘻嘻哈哈往身上抹泥巴的小女孩。
「沒事的沒事的,老師不用擔心,媽媽最愛我了。」
她將蹭上泥巴點的手撐在臉頰邊,對老師擺出笑臉。
這樣的模樣瞬間將身邊幾位家長和孩子逗笑了。
「皎月, 來吃烤腸了。」
一位身著挺括制服的女人將小車停在路邊, 半開著的窗戶間伸出一隻提著烤腸的手, 還有水果和小蛋糕的包裝盒透過模糊的玻璃晃來晃去。
「媽媽!」
陳皎月飛一樣跑過去,半道上就被陳行抱了個滿懷。
陳行熟練地拿出湿紙巾擦著小搗蛋鬼的臉:「今天又上手工課捏泥人了嗎?」
「是呀!」
陳皎月大口「嗷嗚」咬下一塊烤腸, 將被媽媽擦幹的雙手伸進書包裡,不多時就抓出一個裝在透明塑料盒子裡的泥娃娃。
盒子裡的泥娃娃一大一小,抱在一起。
「這是媽媽,」陳皎月指著那個大的, 又指向那個小的, 「這個是我。」
陳行將娃娃接過來, 笑著誇贊道:「真好看, 皎月真厲害!」
陳皎月撲上去,任由油膩膩的烤腸夾在兩人中間,大聲宣布:
「嘿嘿, 陳皎月要和媽媽永遠不分開!」
「好, 永遠不分開。」
一路綠燈, 車在馬路上流暢地穿行, 隨行收音機正播報著今日新聞:
【近日, 黎市陳警長跨省市協助抓捕長期流竄的拐賣團伙, 解救婦女兒童數百名!據悉, 犯罪團伙中超十人已被判處S刑!】
【現各部門正對被解救人員進行醫療檢查與心理疏導,DNA 比對尋親工作正同步進行!公安部發言人強調:拐賣是嚴重的刑事犯罪,公安機關將以零容忍態度對此類違法犯罪行為進行持續高壓打擊!】
【守護團圓路……】
陳皎月啃下一口甜滋滋的梨子,水汪汪的眼睛盯著陳行,大聲道:「媽媽!這是不是你上個星期出門辦的事呀!又上新聞了耶!」
正巧到了家門口,陳行笑著停好車, 伸手摸摸她的頭。
她溫柔的眼神長久地落在小女孩臉上:「是啊。媽媽可是立志要讓每一個小孩找到媽媽呀!」
「哇!媽媽真厲害!」
「咚咚——」
車窗被從外面敲響。
陳行推開門, 就看見一對母女正拿著菜籃子站在外面, 好整以暇地看著車子。
「車停半天了,人還不出來, 你們母女倆膩歪啥呢?」
年輕些的啃著手裡的西紅柿, 對著陳皎月挑眉, 「你明珠姨呢?整天就知道誇你媽媽,你媽媽天天炫耀來炫耀去的,要驕傲的。」
「才不會!」
陳皎月像個小炮彈撲到陳明珠懷裡,把手裡的小蛋糕遞過去,笑嘻嘻道:「我猜一定是明珠阿姨幫忙打的無償官司啦~明珠姨全世界第二厲害嘛!」
陳明珠被逗笑了,捏著她的鼻子:「上次姨姨告那幾個背後說你媽媽壞話的光膀子叔叔的時候,你可是星星眼說姨姨第一厲害啊~怎麼還變卦呢?」
「那好吧, 姨姨第一厲害, 媽媽比第一還厲害嘿嘿~」
「嘿!你這個小機靈鬼!」
陳行搖搖頭, 接過中年婦女手裡的籃子:「臨姨, 今天買這麼多菜啊, 魚蝦都不少呢, 有客人要來嗎?」
陳臨點點頭:「嗯, 明珠請了她老師到家裡吃飯。聽說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頑童, 冬天還愛搖扇子。」
「是嘛,皎月剛剛還說一起去蹭飯呢,隻能等下次了。」
「你倆都來吃, 人少還不熱鬧呢。明珠說她那老師人挺和善的,她們同學都當面叫人家老傻婆都樂呵呵的。」
「那我也去做個拿手菜,一塊吃。」
(本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