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劉老漢,你莫要混說,誰不知道,詔獄向來隻關八品以上官員,王大娘一個平頭百姓,她犯啥事,能進詔獄啊?」
「她能謀反不成?」
「就是,你別傳謠啊!」
劉老漢急了,挺著胸脯,臉紅脖子粗。
「我劉大牛說話,一口唾沫一個釘,誰渾說了!我親耳聽見的,你們要是不信,去隔壁的茶樓打聽便是,早上好幾個人都看見錦衣衛了。」
琉璃聽得津津有味,湊到我旁邊小聲猜測。
「姑娘,你說這王大娘到底做了什麼,莫非她要謀反,或者,是敵國細作?」
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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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臉色慘白,一口氣差點上不來,捂著胸口,向後癱軟在車座上。
今日的事,我夢裡也見過。
謝昭丟出一面腰牌,口稱,「把那老媽子捆了送詔獄。」
難道說,昨晚的,竟不是一場夢?
我真的變成了謝昭的左手,那他用我,那我,那——
完了。
我髒了。
我不幹淨了。
我雙手捂著臉頰,把頭撞在車壁上,一下又一下。
琉璃嚇得抱住我。
「姑娘,你到底怎麼了?」
我有氣無力,兩眼呆滯地搖頭。
「送我去鎮國寺。」
琉璃以為我今日要給謝雲景買禮物,帶了不少銀子。
我把寺廟裡的神佛求了個遍,還花重金捐了香火錢,知客僧眉開眼笑,說明梵大師現在正好有空,可以與我喝一盞茶,談談佛事。
他引我到安靜的禪房,明梵大師正坐在蒲團上打坐。
我先是試探性地說了幾句客氣話,等知客僧和琉璃都退到門外,我謹慎地朝周圍看了一圈。
「大師,這世上,真有魂魄嗎?」
明梵大師微微一笑:「施主,人S如燈滅,萬法寂滅。」
我愣住。
「那是有還是沒有啊?」
明梵大師卻笑著搖頭。
「佛曰,不可說。」
13
我就知道,如今流行「清談」,文人墨客,僧道隱修,最愛談這種似是而非,故弄玄虛的東西。
誰要是說得直白,就說你沒有慧根。
我又問了幾句,明梵大師總會以一句佛語回答我,看似說了,其實啥都沒說。
我不甘心,索性隱去重點,把昨晚的事和盤託出。
「大師,我要是今晚魂魄離體,再變成那人的手,該怎麼辦?」
明梵大師依舊保持微笑,雙手合十。
「阿彌陀佛,緣起則聚,緣盡則散,施主隨心而動即可。」
明梵大師是我朝國師,地位尊崇,聽說今上當太子時候,重病不愈,在鎮國寺待了一個月。
明梵大師施展佛法,把他的魂魄從地府撈了回來,才把人治好了。
民間都在傳,他能降妖除魔,佛法通天。
現在居然連他都沒辦法。
那我身上這一切古怪,到底是怎麼回事,還有沒有破解之法?
我滿腹心事回到家裡。
暮靄沉沉,天色漸暗,府裡陸陸續續點亮燈燭。
昏黃的燈火跳動。
映照著琉璃不停走來走去的人影。
「姑娘,你真不去謝府嗎?」
「算著時辰,謝大公子應該已經回府了。」
我搖頭,哀嚎一聲滾倒在床榻上,捂住耳朵。
「別跟我提謝,我不想聽。」
14
燭火越來越亮,十字星搖晃,像是星子隕落,亮得刺人眼睛。
我眯起眼。
「琉璃,把那盞雁魚彩燈熄了。」
喊了幾聲,卻毫無回應。
我茫然地抬起頭。
這一看,立刻嚇得一個激靈。
這熟悉的書案,熟悉的博古架,牆上熟悉的字畫。
我又在謝昭的書房了。
這次,我又變成了他的——咦?
桌面怎麼變得那麼高,幾乎到我肩膀,頭頂怎麼還有一大團黑影。
身體擺動了一下,我站的位置忽然就變了。
我恍然。
這次,我居然成了謝昭的右腿。
我大松一口氣,心中暗喜。
右腿好啊,比手好多了,他總不能拿腿做什麼離譜的事。
除非是去如廁,那——
笑不出來了。
我隻能暗自祈禱,老天眷顧我,謝昭不要挑在這個時候,等我走了,他該幹嗎幹嗎。
身體不停地晃動,眼前視線變幻,從書房,到一盞一盞向後倒退的琉璃風燈。
謝昭穿過花園,來到湖畔的水榭。
隱隱有絲竹聲從四面飄著白紗的水榭中傳出。
謝昭皺眉。
「剛回來就呼朋引伴,未免太高調了。」
身旁的小廝不屑地撇嘴。
「還不止呢,聽說今日這一桌席面,都是從天香樓叫的,酒是二十兩銀子一壇的蘭生釀。」
「還叫了春滿樓的紅玉姑娘撫琴,紅玉的出場費,要這個數字!」
小廝文昌張開五指,做出一個十分心痛的表情。
「爺,您自己一個月才花多少錢啊,您就慣著他吧!」
15
謝昭默然。
「家裡就剩我們兄弟倆了,到底血濃於水。他在冀北,過得也不容易。」
提到這個,文昌更氣,他轉動脖子,朝地面狠狠「啐」了一口。
「爺快別提這個了!」
「您精心打理的商道,交到他手上,成什麼樣子?每年三萬兩銀子的收益,他去年就帶回來三千兩!」
謝昭皺眉。
「行了,別啰唆,謝雲景身無長物,攢點錢成家立業,也無可厚非。」
文昌憤憤不平,氣得直跺幾下腳,不甘心念道:
「您當小的不知道嗎,你給他那麼多錢,還不是為了宋——」
「住口!」
謝昭冷森森一個眼神,文昌立刻抬手捂住嘴巴,嚇得不敢再說話。
謝昭抬步走上臺階,正要伸手掀開垂簾,裡面忽然傳來一陣誇張的笑聲。
「戌時都過半了,宋家姑娘還未出現,雲景,這個賭,是你輸了吧?」
謝雲景握著酒杯,滿臉不快。
「再等等,她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。」
有一道公鴨嗓應和道:「對對,估計路上有事,我們謝大公子回京,宋晚辭哪次不是第一個出現?」
之前那道聲音打趣。
「那可不一定,她怕是聽說,你帶白姑娘回京的事了吧?」
謝雲景不屑道:「知道又如何?」
「我堂堂謝家子弟,三妻四妾,再正常不過,此番回來,我也是要當面跟她說清楚,若容不下白宛如,她也不配做我謝家夫人。」
眾人哄笑。
「你就吹牛吧!」
「你要是真不怕宋晚辭,為何不敢把白姑娘接回謝府,而是安置在迎賓客棧?」
謝雲景煩躁地扯散衣袍領口。
「你們不懂,我那不是為了防她,是防我弟。」
眾人奇道:
「謝大人?」
「他日理萬機,還管你的私事?」
音量陡然拔高。
「謝大人——咳咳,見過謝大人!」
16
謝昭跨步走進水榭。
一群粉面油頭的公子哥見了他,立刻低頭縮肩,一個個恭敬得鹌鹑似的,朝他行禮。
正在撫琴的紅玉手一抖,琴弦斷裂。
紅玉緊張地抱起琴,跪在地上,帶著哭腔央求。
「謝大人,奴婢馬上就走。」
「你別S我啊~」
聞言,謝昭的臉色更加難看。
我卻沒有心思管他。
我的全副心神,都在對面那個溫潤清雅的年輕男子身上。
一別經年,謝雲景長得還是我記憶中那副模樣。
他穿著一襲天青色的錦袍,朗目疏眉,風度翩翩,清俊得像春雨洗過的翠竹。
他說話的嗓音也像以前一樣溫柔。
可吐出的字,我卻一個都聽不懂。
「阿昭,你來得正好。」
「你都聽見了吧,我在冀北,認識了一個很特別的女子,她叫白宛如。」
「我同她相知相愛,必定要納她進門的,這件事,我希望你不要插手。」
相知相愛?
那我呢?
他不是說過,我是這世間最懂他,最支持他的人。
他要跟我一生一世一雙人。
怎麼就跟別人相知相愛了?
17
我向來是個S心眼的人。
十三歲那年,家中為我定下謝家的親事,隔著屏風,我偷偷打量跟隨父母來下定的謝雲景。
長身如玉,溫潤有禮。
說不上一見鍾情,但心裡也滿意這樁婚事。
謝雲景是我未婚夫婿,我就自發地試著喜歡他。
我像所有定過親的未婚男女那樣,給他繡荷包,送香囊,兩人約好時間,故意在外頭偶遇。
謝雲景總是笑得格外溫柔,低聲念我名字。
「晚辭,這是我親手雕的木簪,你別嫌棄。」
他會雕木簪,會用紅紙剪我的小像,會親手捏一個長得像我的陶俑。
我覺得自己很幸運,能有一個這麼溫柔體貼的夫君。
於是,我也熱烈地回報他。
他說做生意缺銀子,我就把自己的私房一股腦地都給他。
他每次出京前,我大包小包,衣裳吃食,準備得面面俱到。
回京時,謝家門房收到信,總會提前告知我。
我就在城門口等他。
風塵僕僕的謝雲景跳下馬車,第一眼看見的,便是我的笑臉。
「謝雲景,你回來啦!」
我提著裙擺,朝他跑過去。
謝雲景朝我揮手,笑得無奈。
「你每次見我,都用跑的。」
「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。」
我的腳步慢下來。
「我看見你開心啊,你不喜歡我這樣嗎?」
謝雲景嘴角的笑意擴大,微風輕拂,幾縷額發掠動,他不動聲色牽起我的手。
「喜歡。」
黑潤的眼眸定定地看著我。
「我喜歡任何樣子的宋晚辭。」
18
既見君子,雲胡不喜。
可這君子,卻是個偽君子。
所有的情深都是假的,謙和有禮都是演的。
我對他的喜歡,竟成了他拿來向旁人炫耀自得的工具。
我心頭像挨了一悶捶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身旁的謝昭,看著比我更悲憤。
「納妾?」
他難以置信,重復了幾遍。
「你要納妾?」
「你這樣,如何對得起宋晚辭!」
當著這麼多狐朋狗友的面,謝雲景也壯了膽氣,分毫不讓,同謝昭對峙。
「她還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,一個妾而已,我怎麼對不起她了?」
「荒謬!」
謝昭眼神冷冽,面如寒霜。
「我不允許你這樣做。」
「來人,即刻去迎賓客棧,將那姓白的女子,連夜送出京城。」
「阿昭!」
謝雲景急得扯住謝昭的衣袖,因過度氣憤,白玉般的臉龐漲得通紅。
「我早就想問你了。」
「到底誰才是你的家人,我是你兄長,你為何總護著宋晚辭!」
「我問你要銀子,幾百兩你都扣扣搜搜。我說要給宋晚辭添彩禮,你就給了我八萬銀,還肯把冀北的商道也讓給我。」
「你是不是喜歡她?」
19
我再也聽不下去了。
我攢了二十年的私房錢,攏共才一千七百兩。
謝雲景有八萬兩,竟連我的一千七百兩也沒放過。
不僅欺騙我的感情,還騙我的錢!
他騙我的錢啊!
心裡的怒火猛然燒遍全身。
我大喊一聲,一頭撞向謝雲景的臉。
給我S!
在旁人的視線中,隻看見謝昭猛然抬起右腿,狠狠一腳踹在謝雲景的臉上。
謝雲景慘叫一聲,身體倒飛出去,撞上水榭的立柱,又滾在地上。
謝昭用右腿,單腿跳過去,然後一腳又一腳,猛踩他的臉。
S啊你!
一連踩了七八腳,我又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。
謝昭收回腿,冷著臉。
「再敢胡言亂語,你就給我滾回鄞州老家去。」
周圍的紈绔們嚇得紛紛跪倒在地。
謝昭冷哼一聲,大步離開水榭。
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,謝昭抬腿踩在石凳上,在大腿上一陣揉捏。
「奇怪,到底怎麼回事?」
我被他撓得咯咯笑。
「別掐我胳肢窩,痒S啦!」
笑了一陣,又嘆氣。
一腔深情錯付,等明日,我就跟謝府退婚,順便把我的銀子都討回來。
20
謝昭在我身上一頓亂摸,研究不出什麼所以然。
「許是最近太累了,明日讓梁太醫來施個針。」
「也可能,我心裡想揍他很久了?」
謝昭回到自個院子,沒有像往常那樣進書房,而是提了一壺酒,跳上屋頂。
雙手枕著後腦勺,右腿屈起,仰頭盯著半輪冷月出神。
如水的月光,照得屋檐上好似結了一層冷霜。
謝昭的眉間也含著三分霜雪意。
我情不自禁盯著他的臉發呆。
沒想到,謝昭就是氣質冷了點,人竟然這麼好。出手如此大方,給謝雲景這麼多銀子。
果真人不可貌相。
外界那麼多傳說,真是半個字都不能信啊。
謝昭仰頭,灌下半壺濁酒。
酒液順著下巴,滑過滾動的喉結,淌進衣領。
我情不自禁伸手,想給他擦一下。
小廝文昌正好踩著梯子爬上來,看見謝昭躺在屋頂,曲著一條腿,膝蓋幾乎頂到下巴。
頓時露出一個見鬼的表情。
磕磕巴巴半天,組織語言。
「爺,您的肢體真柔軟,不愧是練武的。」
謝昭凝神一看,慢慢把腿放下。
「我伸伸筋骨。」
「無事莫來擾我。」
文昌「哦」了一聲,順著梯子往下爬,過一會,又探出頭。
「要給大公子請太醫嗎?」
謝昭冷臉。
「不用管他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文昌把頭縮回去,嗓音卻順著屋頂飄過來。
「明日宋姑娘看見他這副樣子,怕是要心疼得大哭一場。」
21
謝昭立刻愣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