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憐趁熱打鐵:「隻是婆母吃不慣我做的飯食,怕是長此以往於身體有礙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」
陳砚秋一聽,新婚那點子蜜意立刻在心中發了芽,當即打了包票,聲稱以後的飯食都由他來做。
陳砚秋沒有騙人。
當天夜裡,不等王氏回來,他便進了灶房。
飯桌上,王氏照例尖著筷子挑揀著飯菜,一會兒說鹹了,一會兒說淡了。
還沒等她挑到徐憐身上,碧桃便適時地提醒:「晚上的飯食是姑爺做的。」
王氏臉色一白,想開始找補,卻又不知道該從哪裡找補。
陳砚秋也沒想到,母親竟然真的是在針對徐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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頓時間,他白日裡那句「沒什麼壞心眼」似乎成了笑話。
他自覺臉上有些掛不住,正垂頭喪氣間,聽見徐憐溫和的聲音。
「夫君做湯時我曾掌了把灶,應當還是我的不是。」
王氏松了口氣,陳砚秋亦是如蒙大赦。
一場尷尬,就此化解。
5
經此一事,王氏再不敢輕易在飯桌上挑三揀四。
即便要挑,也會先弄清楚飯食到底是誰做的。
而陳砚秋也對徐憐多了份感激,繼而包攬了做飯食的差事。
至於其他的雜事,自有碧桃去做。
王氏挑不出錯,為難徐憐的機會也越來越少。
白天覷不著空,她便趕著晚上來。
每每見陳砚秋進了臥房,她便亦步亦趨地跟來。
剛開始是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前聽動靜,後來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。
兩人若是躺在一張榻上,她便讓陳砚秋不可沉迷女色耽誤讀書,可兩人若是分榻而眠,她又會斥徐憐不為陳家綿延子嗣。
好話歹話都讓她說了個遍。
這樣來來回回不過三兩日,陳砚秋便徹底惱怒了。
食色性也。
他雖是個讀書人,但好歹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。
三番兩次好事被打攪,便是性子再溫吞也忍不了。
終於,在王氏第三次走進臥房想要說教時,陳砚秋忍不住了。
他極力遏制住怒火,耐著性子勸道:「兒子大了,已然成家,閨房之事本是私隱,娘你日日都來,豈不是讓外人看笑話?」
「成家了,我這個當娘的便進不得你的臥房了嗎?常言道「娶了媳婦忘了娘,看來是真的……」
王氏越說越激動,甩了衣袖便衝出門去。
陳砚秋來不及穿鞋便去追。
碧桃看得瞠目結舌。
「這哪裡像是母子……」
分明像是一對鬧脾氣的夫妻。
經此一事,徐憐徹底弄清楚了陳砚秋的脾氣秉性和王氏的行事作風。
母子倆一裡一外,一張一弛。
表面上王氏像是靠著兒子為生,但實際上她才是牽扯陳砚秋的那根弦。
而對母親言聽計從的陳砚秋,自然就成了提線木偶。
徐憐想明白了。
她若是想在陳家過舒坦日子,便必須斬斷這根弦。
碧桃不解:「姑娘又不會武,哪裡提得動刀?」
但實則這世上有比刀劍厲害百倍的東西。
徐憐從嫁妝箱子裡取出兩支玉簪,遞給碧桃:「拿去當掉,再去請一位城裡最好的喜婆。」
「喜婆?姑娘要給誰說親?」
徐憐將剩下的釵環首飾仔細地歸攏好:「自然是我那婆母。」
碧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。
普天之下,哪有兒媳替婆母說親的道理?
但看小姐不像是說笑的模樣,她終究還是去了。
第二日喜婆便上了門。
其實陳父過世後,有不少喜婆來給王氏說過親。
起初是她顧念兒子太小,不願再嫁,後來陳砚秋漸漸長大,那些說親的人家也越來越差。
於是,她便孀居至此。
這一回,她自然也沒有一口答應。
王氏一邊偷瞄著兒子的臉色,一邊將人往外趕。
可夜裡,她罕見地沒來尋陳砚秋。
接連幾日都安分得很。
一日,趁著陳砚秋讀書的空隙,碧桃偷偷去瞧了,來告密:「老婆子什麼都沒做,隻每日夜裡對著銅鏡點胭脂呢。」
徐憐會心地笑了。
她知道,人不是一成不變的。
兒子娶了妻,便不再隻屬於她了,所以,她也得找個慰藉。
更何況,她託那喜婆尋的男人,可是十裡八鄉能說會道的貨郎,人也生得俊俏,往日裡扯舌的婦人沒少說他的闲篇兒。
王氏自然也不例外。
碧桃有些擔憂:「隻是……姑爺會答允這樁婚事嗎?」
若是兒子不答允,便是王氏再想嫁,這樁婚事也成不了。
但徐憐相信,以她一哭二鬧的本事,想要說服陳砚秋,並不是難事。
也不是她該憂心的事。
「去我妝屜裡拿兩對耳環,兩隻步搖給她,就說是婆母穿戴太素,兒媳也不敢張揚。」
碧桃心疼得不行:「這回出嫁老爺和夫人並未給姑娘預備嫁妝,如今剩的這點子還是被剐了兩次,好不容易留下的,姑娘竟還要拿去便宜旁人。」
「要我說,姑娘當初就不該嫁過來,便是去道觀做個姑子,也比委曲求全,降下身段來討好陳家人來得好些!」
徐憐笑不出來了。
她何嘗不知道王氏不堪,陳砚秋懦弱,不值當自己費勁心力去討好。
可世道就是這樣的世道。
縱使她的夫婿再卑劣,她也不得不承認,自己是要冠著他的姓氏生存的。
在異姓的門楣裡,須得矮著身子,才能活的下去。
尊嚴換活路,其實是樁很劃算的買賣。
隻是碧桃太小,還覺不出味兒罷了。
6
將釵環送去後,王氏很是給了徐憐幾日好臉色。
那兩隻步搖被她典當置換成了一對足金镯子,整日戴在腕間招搖過市,早出晚歸。
一連數月,是腰也不痛了,腿也不麻了,整個人如沐春風,紅光滿面。
徐憐看破不說破。
直到有一日,陳砚秋去市集上買字畫,偶然撞見了那姓李的貨郎和王氏在巷子裡幽會,回來後便發了一通脾氣。
那日的場面徐憐自然未曾親自得見,也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局面。
去聽過牆角的碧桃隻用四個字概括——
不堪入目。
陳砚秋念過書,知禮數,見了這般的場景自然是惱怒不已。
怎料王氏哭鬧的本事實在太厲害,三日尋S五回,便活生生逼著陳砚秋應下了這門親事。
母子二人至此離心。
王氏嫁人搬走後,徐憐很是過了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。
陳砚秋雖懦弱,但沒了王氏的逼迫,也成了寬和。
夫妻二人琴瑟和鳴,相敬如賓。
夏日採荷,冬日賞雪。
歲月靜好到徐憐幾乎以為自己後半生都要如此度過時,她罕見地嘔吐了。
碧桃最先覺察出來:「奴婢見大姑娘從前有孕時也是如此,姑娘你莫不是……」
徐憐也嚇了一跳。
起先嫁給陳砚秋時,她的確喝過避子湯。
可那也並不是永久絕育的,如今長久未喝……
陳砚秋卻很歡喜。
他俯身在徐憐腹前,帶著初為人父的歡喜,雀躍得像個孩子。
「我竟然……要做爹了嗎?」
徐憐說不出話。
心裡萌生出兩個聲音。
一個說,生下來吧,畢竟是你的骨肉。
另一個又說,這樣軟弱的男人,真的值得你為他生孩子嗎?
屋檐下的殘雪似乎被暖融融的燭光烤化,滴滴答答,讓她心亂如麻。
正猶豫間,陳砚秋彎著眉眼仰起頭:
「憐兒,若真是有孕,你可就是為我陳氏一族綿延香火的有功之臣了。」
原是誇耀贊賞的一番話,卻叫徐憐如墜冰窟,生生打了個冷顫。
有功之臣?
原來隻有生下孩子,才能算功臣。
或者說,生下兒子。
但倘若她生下的是女兒呢?
徐憐不敢再想。
因為母親的前車之鑑已經讓她明白,生下女兒的,不是功臣。
隻能是罪臣。
這一夜過得很漫長。
直到天明時殘雪化盡,碧桃才終於請來了大夫。
大夫並未診出喜脈,隻說是脾胃不和,開了兩副藥便走了。
像是噩夢初醒般,徐憐松了口氣。
陳砚秋有些失望,但也並未說些什麼。
雪簌簌落著。
兩人一個臥榻,一個看書,一如從前的每一日。
可徐憐知道。
有些東西,不一樣了。
7
初春殘雪化盡時,邊關傳來急報。
朝廷為抵御蠻夷來犯,開始徵兵,不論世家貴族還是平頭百姓,每家每戶必得出一男丁上戰場。
陳家也不例外。
縱使陳砚秋隻是個文弱書生,朝廷徵兵的文書下來時,他也不得不乖乖署名。
聽聞此事,王氏倒是急趕急地回來哭了一場,直說自己兒子命苦。
可用罷一餐午飯,便甩甩袖子離去了。
其中緣由徐憐也是知道的。
不過是因為她如今已然有了那貨郎的骨肉,雖被「老蚌生珠」地罵著,可王氏仍舊覺著自己是那貨郎家的功臣,每日裡招搖過市。
新婚燕爾,又老來得子。
她自然是顧念不上早就和她離心的大兒子的。
幾日後,陳砚秋去了軍營。
相比於隔壁小媳婦的不舍,徐憐顯得很冷靜。
她如常地坐臥起居,如常地繡花縫補。
仿佛丈夫從未離開,又仿佛丈夫原本就不該存在。
鄰居都說她冷心冷腸,是個沒心肝的壞女人,難怪被休了兩次。
徐憐一笑了之,並不理會。
因為她知道,即便她撒一籮筐的眼淚珠子,也挽不回自己的聲名。
與其做戲給旁人看,不如先顧好自己。
碧桃卻很擔憂:「若是老爺和夫人責問起來,又該如何?」
徐憐笑了。
「起初我在沈家時,爹來敲打,是為了徐家男丁的仕途,後來我在宋家時,娘來責問,是為了徐家女眷的聲名。」
「可如今我在陳家,即便他們來責問,又能得到什麼?」
陳家一個破落氏族,一無人脈,二無錢財,縱使徐家族老親來問責女兒,也什麼好處都得不到。
沒準兒還會惹一身晦氣。
她那老謀深算的父親,斷不會做這種賠本兒買賣。
碧桃徹底啞了口。
可徐憐沒想到,三日後,徐家還真派人送來了消息。
隻不過不是問責的訓誡,而是誠摯的邀帖。
那帖子上說母親張氏掛念她,特地在府中設了宴,邀她回府一敘。
徐憐笑了。
母親若真是掛念她,又怎麼會出嫁後連門都不讓她回?
這帖子寫得虛頭巴腦的,徐憐半個字也不信。
可她想搞清楚母親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。
8
徐憐回家見到的第一個人,是父親徐青雲。
見了徐憐,他先是冷瞥了她一眼,旋即想寒暄兩句,可張了張嘴,什麼也沒說出來。
最後隻冷聲道:「你母親在後院。」
徐憐也不說話,略略見禮後便提著裙角往後院走。
他們父女情薄,本就沒什麼可說的。
徐夫人在後院賞花。
見徐憐來,她扯出一個生硬的笑。
徐憐卻不想同她寒暄,開口問道:「母親喚我家來,可是有事?」
徐夫人面色一僵,終是說了實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