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佑兒。
媽媽說我是上天的恩賜,希望天佑吾兒。
可後來,我又多了一個弟弟。
媽媽吻著他的額頭說:
「天佑吾兒。」
原來這才是我名字真正的含義。
1
媽媽懷我的時候肚子尖尖。
Advertisement
村裡人都說是個男孩。
爸爸冒著風險掏了金絲燕的窩給媽媽補身體。
奶奶跋山涉水從廟裡求來護身符佑我平安。
可我出生了。
卻是個女孩。
奶奶嘆著氣,把辛苦求來的護身符撕得粉碎。
爸爸把熬好的燕窩倒了,蹲在牆角,抽了一宿的煙。
第二天一早,他對著身下還淌著血的媽媽隻說了一句話:
「名字不用取了,找個好人家送走吧!」
2
媽媽抱著瘦得跟隻小老鼠似的我坐在床邊默默流淚。
可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。
她便收了眼淚,趁爸爸不在,拖著虛弱的身體,抱著我獨自一人去做了登記。
「佑兒。」
天佑吾兒。
媽媽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,許下承諾。
「佑兒,媽媽會保護好你的。」
等爸爸回來,事情已成了定局,他也隻好默許了我的存在。
盡管如此,他對我也沒什麼好臉色。
他看我的眼神永遠冰冷,像在看什麼不值錢的物件一般。
可他對堂兄們卻不會這樣。
過年去看年會時,他總會讓最小的堂兄跨坐在他脖子上。
年會結束,我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眺望。
期待爸爸回來能給我帶回些稀罕玩意兒。
遠遠地看見堂兄揮舞著雙臂坐在爸爸肩上,威風凜凜,像個大將軍。
他手上舉著的,是過生日時媽媽都不舍得給我買的糖葫蘆。
紅彤彤的海棠果像是掛在天邊。
我望呀望,卻怎麼也夠不著。
爸爸瞥了一眼我那副饞樣,冷哼一聲。
「這是給我兒子吃的,不值錢的小丫頭就不要肖想了。」
他輕輕地把堂兄放下地,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。
「是不是啊,乖兒子?」
我羨慕地望著有爸爸疼愛的堂兄。
常常會想:為什麼爸爸喜歡男孩卻不喜歡女孩呢?
明明我比堂兄們乖多了。
三歲時,我就會墊著板凳,揮舞著比我臉還大的鍋鏟給爸爸做飯。
四歲時,我推著到我腰間的木桶給爸爸洗衣服。
而那時的堂兄們隻會在泥地裡打滾,在河裡捉魚摸蝦。
有時他們也會去鄰居家偷種在地裡的大西瓜,氣得嬸娘們舉著掃帚繞著村子打。
我並不知道男孩和女孩有什麼本質的區別。
卻知道如果我像堂兄們那般頑劣,可能在我爸手底下活不過第二天。
村裡的孩子王阿輝最為聰慧,他知道我的苦惱後,拍著胸脯保證:
「我知道原因。」
3
我崇拜地看向他。
他一臉嘚瑟地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褲襠。
「因為你沒有這個。」
我恍然大悟。
這玩意兒我見過。
村子裡的男孩站在牆頭比誰尿得高時,我看見豎在他們兩腿間的東西。
「我能幫你變成男孩。」
阿輝是個助人為樂的好少年。
他幫我把牛糞捏成長條模樣。
於是我的褲襠也有了像男孩一樣鼓鼓囊囊的一團。
我終於變成了爸爸想要的兒子。
我興奮地飛奔回家,當著爸爸的面掏出了那團牛糞做的黑色肉蟲。
仰著頭等著他誇我。
他寬厚的大手會像春風那樣拂過我的頭頂嗎?
他會像對待堂兄那樣將我高高舉起誇我「乖兒子」嗎?
爸爸,爸爸,愛我好不好?
我身上有了你喜歡的特徵。
爸爸,爸爸,愛我好不好?
我會像小豬一樣吃好多的飼料。
明年的春天定能像堂兄們那樣長得又高又壯。
爸爸,爸爸,愛我好不好?
爸爸一腳把我踹倒在地。
鮮血從我額頭「汩汩」地湧出。
爸爸高大的身影逆著光,在我視線中模糊成一道虛影。
他那雙無數次溫柔撫過堂兄頭頂的寬厚手掌落在了我的臉上。
「真賤,真惡心!」
這是他給我的評價。
我的臉上被他扇出一道道紅痕。
有一點痛。
但沒關系的。
時間會讓傷痕淡化。
隻是那種被厭棄的恐懼感像無垠的海水將我密不透風地包裹住。
喘不過氣來。
或許我就是那隻在湖面上和天鵝們一同嬉戲的醜小鴨。
盡管使出了渾身解數努力模仿天鵝們優雅的姿態。
南遷時,天鵝們齊齊飛走,醜小鴨卻撲扇著翅膀怎麼也飛不起來。
醜小鴨終究隻是醜小鴨。
就像女孩終究隻是女孩。
晚上媽媽給我擦藥時,心疼地摸著我流血的額頭。
「佑兒,莫再頑劣了,小心哪天把你爸惹生氣了,他指不定又會……」
她紅著眼睛看著我,欲言又止,嘆了口氣。
又會什麼?
她沒有說。
但她不說,我也知道這句話的後半句是什麼。
我小時候常常跟著堂兄們爬樹,摘鄰居家的桑果子吃。
有時不小心被鄰居劉奶奶逮到了,她就扇著那把大蒲扇對我搖頭嘆氣。
「佑兒啊,你這般頑劣,哪天惹你爸生氣了又要把你賣掉了。」
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
這句話成了我整個童年都揮之不去的噩夢。
那以後,我再也沒和堂兄們去爬過樹。
我要乖,要聽話,要懂事,要有個女孩樣。
這樣是不是就不會被賣掉了?
4
可我還是被賣掉了。
五歲生日那天,爸爸說要帶著我去趕集。
我欣喜若狂地跟著他走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集市。
真是熱鬧。
吆喝聲、叫賣聲匯成了這世上最動聽的交響曲。
我也見到了賣糖葫蘆的小販。
紅彤彤的海棠果懸得老高,很是好看。
爸爸伸手摘了一串下來,遞到我手裡。
它終於不是那般讓我遙不可及的存在。
甜絲絲的糖殼,酸溜溜的果子。
我像是泡在蜜罐裡的小公主,幸福得幾乎要流下眼淚。
爸爸說:「今天要乖,要聽我的話。」
我牽著他的衣角,仰望著他高大的身影。
在心裡小聲默念著。
爸爸,爸爸,我一直都很乖。
爸爸,爸爸,我會永遠聽你的話。
他牽著我的手走到一個撿垃圾的跛腳男人面前。
「哥,你要她不?買來養大了當媳婦兒。」
那男人臉上長著橘子皮一般深深的溝壑,上下打量著我。
昏暗無神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胸部。
像評價一件商品那樣點評道:「還沒發育完全的奶娃娃,夠養。」
「不過。」他話鋒一轉,又補充道,「倒是個美人坯子。」
要被賣掉了嗎?
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籠罩著我。
我渾身僵直地站在街上,像一條凍S的野狗。
幾個中年男人朝我投來帶著審視又不懷好意的目光。
那一瞬間,我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。
爸爸高大的身影逆著光,又化為了我眼中那道模糊不清的虛影。
眼淚撲簌簌地落下,落進嘴裡。
嘴裡是還沒咽下去的糖葫蘆。
剝去了那層摻雜著父愛謊言的糖衣。
真苦。
爸爸還在和那個跛腿的男人討價還價。
我抱著他的大腿苦苦哀求。
「爸爸,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?」
我會給你做飯,會給你洗衣服,會做好多堂兄們都不會的家務。
我吃得不多,一口飯就能喂飽。
「放手!」
他用力地掰開我的手,把我推倒在地。
「兩百塊。」
成交了。
我絕望地閉上了眼。
跛腿男人給了錢,正要把我拉走。
5
「佑兒!」
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道熟悉的驚呼聲。
媽媽不知從哪得來了消息,朝我飛奔而來。
她像護崽的母雞一樣擋在我的面前。
「我有錢,你別帶她走。」
「你哪來的錢?」爸爸瞪著她。
她一言不發,拿出剪刀,「咔嚓」一聲。
攢了五六年的長發成了齊耳的短發。
收頭發的老頭遞給她兩百塊。
於是我又被媽媽買了回來。
我撲進她懷裡,摸著她短到有些毛刺的頭發忍不住失聲痛哭。
「媽媽,對不起,是我讓你受苦了。」
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背,在我額頭印下一吻。
「佑兒,媽媽會保護好你的。」
那天是她第一次反抗爸爸。
為了我。
失了面子的爸爸異常暴怒,拿著荊條就往媽媽身上抽。
我撲到媽媽身上,像她護我那樣護住了她。
荊條抽打間,皮開肉綻。
鮮血浸透了棉衣。
可我一點也不覺得疼。
我踮起腳吻上了她流淚的眼睛。
媽媽呀,我也會好好保護你的。
我們會一直保護彼此。
永遠永遠。
一輩子都不會變。
可她卻食言了。
6
六歲那年,我多了一個弟弟。
我第一次見到爸爸臉上掛著那樣燦爛的笑容。
他抱著襁褓中的弟弟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。
奶奶把金色的平安鎖掛到弟弟脖子上,對媽媽說:
「你也算是苦盡甘來了。」
媽媽溫柔地望著懷中的弟弟笑著點頭。
「那佑兒的名字需要改嗎?」奶奶又問。
「不必了。」
媽媽輕輕吻上弟弟的眉心,像她當年吻我那樣。
「天佑吾兒。」
原來我的名字也可以被這樣解釋的。
我呆呆地望著媽媽懷裡的弟弟,手腳冰冷。
7
弟弟出生後,媽媽更加忙碌了。
她每天忙著給弟弟喂奶,哄弟弟睡覺。
沒有時間理會我,也不給我梳小辮了。
我每天頂著亂糟糟的頭發上學,班裡的孩子都叫我小孤兒。
我大聲反駁:「我不是孤兒。」
我還有媽媽,怎麼會是孤兒呢?
於是,媽媽哄睡了弟弟後,我拽著她的衣角,纏著她給我扎小辮。
她看了一眼我亂糟糟的頭發,疲憊地嘆了口氣。
「佑兒,你都這麼大了,怎麼還是不懂事?
「頭發也梳不好,你是個沒有教養的孤兒嗎?」
我惶然無措地呆立在原地。
媽媽拿過梳子給我梳起小辮。
梳子的齒縫太密,劃過我打結的頭發,拽得生疼。
我咬著牙,不敢哭。
那天早上,我梳著整整齊齊的雙馬尾上學。
沒有人笑話我。
隻有我自己知道。
我就是個孤兒。
8
自從養了弟弟,家裡拮據了不少。
飯桌上再也沒有了肉。
鄰村的王叔S豬那天,我躲在樹上偷偷地看。
肉香飄滿了整個院落。
我饞得直流口水。
一個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,疼得「哇哇」叫。
王叔聞聲趕來抱起了地上的我,笑道:
「小丫頭,嘴饞了?」
我怯生生地點頭。
「拿去。」
他拿過一個小瓷碗,裝了一滿碗紅燒肉遞給我。
還給了我一雙筷子,讓我拿去吃。
我沒有接筷子,隻把那小碗小心翼翼地揣進棉衣裡。
我要趁熱帶回去給媽媽吃。
滾燙的豬油灼燒著我的皮膚。
但一想到媽媽吃著熱氣騰騰紅燒肉滿嘴油光的樣子。
滿心的喜悅就像被打翻的蜜罐一樣充盈著我的心房。
可當我捧著那碗熱騰騰的紅燒肉回到家時。
卻見弟弟正坐在桌前大口吃著紅燒肉。
媽媽拿著手絹細細擦去他嘴角的油星。
「慢點吃,小饞貓。這個點你姐姐不會回,沒有人和你搶。」
「那萬一姐姐回來了怎麼辦?」弟弟嚼著肉口齒不清地問。
「放心,媽媽會幫你藏起來,放到一個姐姐找不到的地方。」
我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屋內歡聲笑語、其樂融融的場面,胸前被熱油燙傷的皮膚隱隱作痛。
那個小瓷碗摔在了地上,發出「哐當」的一聲脆響。
紅燒肉滾落了一地。
弟弟聽見聲響回頭,看著地上的紅燒肉「哇哇」大哭。
「姐姐搶我的肉肉!」
媽媽指著地上的紅燒肉,眉頭緊皺,厲聲訓斥:
「佑兒,誰讓你偷家裡的東西的?這是給你弟弟補身體的,你怎麼就這麼饞啊?」
「媽媽,不是這樣的……」
我顫抖著解釋,她卻根本不想聽,拽著我的頭發,把我拖到了牆角。
「我今天就非要治治你這饞嘴的毛病。」
她用力撬開我的嘴,用筷子夾起一大塊肥肉塞進我嘴裡,強迫我咽下。
腥臭的豬油味衝擊著我的味蕾,黏膩的肥肉像一大團鼻涕填滿我的口腔。
我「哇」的一聲就要吐出來,卻被媽媽掐著脖子咽了回去。
「不是愛吃嗎?你繼續吃啊!」
眼淚無助地從眼尾滑落,我眼神空洞地跪在牆角,像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。
麻木地吞了一塊又一塊的肥肉。
有多少塊呢,我也數不清了。
晚上睡覺的時候,我夢見層層疊疊的肥肉堆在我身上,媽媽舉著一塊白花花的肥肉塞進了我嘴裡。
那種厚重的、油膩的質感刻進了我記憶深處。
我從夢中驚醒,「哇」地一下,扶著牆角又吐了。
媽媽說得沒錯,我嘴饞的毛病被她治好了。
那以後,我再也不愛吃肉了。
9
我常常想不明白。
為什麼弟弟出生後,媽媽忽然變得不像我的媽媽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