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歲那年。
顧則安在胭脂鋪的匾額砸向我時把我牢牢護在身下。
我毫發未傷。
他的脊骨卻落下隱疾。
每到陰雨天便痛徹心扉。
我心疼萬分,暗下決心,此生非他不嫁。
可他素來像稚童般憨直,對我從未有過逾越之舉。
我自以為他是懵懂,不知情為何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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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在將軍之女林湘萍進京之後,看到他處處為她破例。
他亮著一雙眼眸,紅著耳尖求我替他解惑。
“殊兒,我也不知為何,見到她就會格外的歡喜,什麼都想為她做,你可知這是什麼緣故?”
那一瞬。
我心痛的無法呼吸。
終於明白,我自以為的兩小無猜一直是個謬誤。
我遠走江南,潛心求學。
再無心情愛。
可他卻為此蹉跎了整整十載。
1.
人到中年依然頗具儒雅氣度的老師轉身看向我。
面有訝色。
“此話當真?你不是無論如何都不願離開顧家小兒的嗎?”
我跪伏在地,行了一個大禮。
心中不禁有些愧意。
我是老師破例收的第一個女弟子,也是最後一個弟子。
可是這些年來。
我竟甚少對他行拜禮。
真心實意的叩了幾個響頭後。
他終於正色看我。
“老師年事已高,弟子理應隨侍左右,之前是我一心妄想,竟棄您於不顧,實為大不孝,則安已然有了心上人,弟子決意成全他。”
老師的目光忽而柔和下來,落在我發頂良久。
讓我心間不禁有些發酸。
“如此也好,給你半月時日準備,該是足夠了?”
“足矣。”
我踏出門廊那一刻。
恍惚間好似聽見一聲輕如煙雲的嘆息。
就如我和顧則安一吵嚷就散去的緣分。
那樣輕忽,幾不可聞。
夏日的夜晚最是舒服。
我坐在院裡賞月。
眼前不禁浮現三日前顧則安急切來尋我的場景。
彼時我正在為他繡一個荷包。
一向不善女紅的我手指被戳出了許多血點子。
可我打算邀功的話還沒說出口。
就看見他一雙晶亮的眼眸對著我,臉頰微紅,額間還有汗珠。
急切切的開口道。
“殊兒,湘萍表妹你記得嗎?她真的和我以往見過的女子很是不同,我...不知為何,近日同她一處總是莫名的心跳很快,胸間像是燃著一把火,即使她要我入刀山下火海,我都立時想應了她。”
“我莫不是...病了?”
那一瞬間,我像被人兜頭一瓢冷水潑下。
冷的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心口悶的幾乎無法呼吸。
隻能呆愣愣的看著他匆匆的來,又匆匆的走。
好似不是為了等我回答什麼。
我們自小相識,互相伴著長到這般年歲。
相處已然隨意如同親人。
他有何心事,必是第一個時間與我分享的。
可我不知。
有一日他的坦誠會這樣傷人。
像把利刃,刺穿了我所有自以為的情感。
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三日。
直到母親擔憂的問我可是同顧則安鬧了別扭。
我才終於忍不住落了淚。
“母親,則安愛慕林將軍的獨女林湘萍,我們兒時玩笑的娃娃親,日後休要再提起了,免得大家都難堪。”
她憐惜的看著我,拿出帕子替我擦去眼角的淚。
“也是你們沒緣分,總歸不是我們負了他,也罷,我兒是世間頂好的姑娘,日後定會覓得良人愛護,莫流淚。”
我破涕為笑,撒嬌般投入娘的懷中。
“娘,我想隨老師去江南求學,可能有幾年不能回京,您可願?”
“自管去吧,天高任鳥飛,我兒是有鴻鵠志的,娘不會拖你後腿。”
2.
顧則安連著幾天都沒再露面。
我心裡雖失落但已覺得釋然很多。
開始忙著打點行裝。
江南和京城的風俗習慣差別很大。
我帶著婢女和僕婦出入店鋪,購置一些江南很難買到的東西以備所需。
想到那邊的服飾款式好似與北地極為不同。
心裡一動。
我們便繞到了經常去的一家成衣鋪。
剛到店門口,掌櫃就笑容滿面的把我們讓了進去。
“陳小姐,您可來了,半月前,顧公子在我們這定做了一套冰蠶絲紗裙,您穿上肯定好看,今日剛好趕工出來了,給您看看?”
我想到近日的種種,直覺想要拒絕,小桃在我耳邊央求。
“小姐,是最近京裡最流行的款式,聽說正是江南傳過來的樣式,我們剛好用的到啊,就看一眼嘛。”
我好笑的捏了捏她俏皮的小鼻子。
無奈應下了。
看到裙子的瞬間,仿佛有五彩斑斓的光射進了整間屋子。
饒是見慣了時興的樣式,我也依然被美的愣神了片刻。
小桃醒過神來興奮的幫我穿上了,像以往每次做的衣物一樣合身。
給我定期做四季衣物是顧則安堅持了很多年的習慣。
皆因顧家姨母一句玩笑般的叮囑:“殊兒雖生辰隻比你小一刻鍾,但也是妹妹,你要愛護她,明白嗎?”
彼時我和顧則安初相識,總角一般的年紀,怎會懂得這話中的深意?
但他向來有君子之風。
自此後真的把我當成兄弟姐妹一樣疼愛。
以至於十歲那年,才會為我落下那樣的病根。
我看著鏡中的自己,不知如何想到了和顧則安這些年的過往。
心裡到底軟了下來。
縱然他心愛之人不是我,我們之間到底有這些年的情誼。
在我心裡早已不僅僅是男女之間的情愛。
他曾是我認定要一生追隨的少年啊。
可就在我沉浸在回憶中時。
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“老板,我們來拿半月前定制的衣物。”
“顧公子,您來的正好,陳小姐已經來了,正在試衣服呢...快來看看,這衣服實在極為襯她...”
“咦,這位小姐是?”
我轉身就看到顧則安身旁站著一位頗有江南氣息的美人兒。
膚若凝脂,面如桃李,臉上漾著嬌柔的笑意,一對梨渦讓人望之心喜。
我一瞬間終於明白了顧則安為何說她想要什麼都想應下。
連我一個女子見了都會心神搖曳。
她卻有這樣的姿容。
“則安,算了,陳姐姐喜歡,這衣物就送給她吧,我們走好嗎?”
她的聲音糯糯的,很是好聽。
但話中的委屈任誰聽了都心生愛憐。
顧則安心疼的看了看她,又有些為難的看了我一眼。
一時有些無措。
但隻瞬息之間,他就下定決心般走近我開口道。
“殊兒,這衣服是我特意給湘萍定做的,你不能奪人所好,你若實在喜歡的緊,我再另外給你做,好嗎?”
我隻覺一股氣血衝上頭頂,臉漲得通紅。
好似被人圍觀一般的難堪讓我開口的聲音竟有些發顫。
“我不知...對不起,我這就脫了,抱歉,我..沒有想奪...都怪我自作主張,林小姐...你莫急。”
我急切的當眾就想要脫下來,可是這衣料上了身並不如一般的布料好脫卸。
羞愧和氣惱讓我的手變得笨拙異常。
小桃默默擋在我身前,替我遮住身影。
鋪裡的伙計也都退了下去。
突然一滴滾燙的淚滴在我慌亂的手背上。
我抬頭看去。
小桃滿臉是淚的看著我,眼中是深深的難過。
一瞬間,我的心奇異般的靜了下來。
我輕輕擦去她的淚。
三下五除二便脫下了身上的衣物。
換回來時的青白短打布裙,登時覺得一顆心都被解脫了出來。
還是自己的東西握在手裡安心。
不屬於我們的,再美也隻是虛妄。
3.
我自嘲的笑了一下,就把衣物疊好走到兩人面前躬身道。
“抱歉,林小姐,是我擅自動了你的東西,如若你因此不喜,我家中有一匹宮中賜下的珍貴布料,我拿給則安,讓他再為你做一身新的,算作賠償,可好?”
“陳姐姐,你切莫如此,不過是誤會一場,則安經常同我提起你呢,我怎麼會同你計較這點小事,是則安怕我乍然來了北地,思念故土,才特意為我做了這身衣物,他總是這般貼心...”
她羞紅著臉看向身旁的顧則安。
我迎著陽光看過去。
好一對璧人。
心頭湧上萬千滋味,讓我一時難以自持。
把衣服往顧則安手裡一塞,就拉著小桃出了店門。
一條短短的街巷,我再也沒敢回頭。
回了府,我頓覺身子疲憊得很,兀自回屋睡下了。
夜裡便發了高燒。
夢裡全是顧則安的身影,一時是他十歲那年受了傷卻笑著安慰我的神情,一時又是他每年生辰為我祝壽的場景,他的一顰一笑,一怒一喜,安靜、認真、恪己守禮的模樣。
我像是從頭到尾又歷經了一遍他的成長。
亦是我最美好的年華。
郎中的針灸讓我最終清醒過來。
看著母親守在床邊擔憂的神情,我突然覺得那些難言的酸楚悄然淡去了。
此後幾日,我一直待在家裡養身體。
第二日,我便讓小桃找出那匹母親舍不得用的布料送到了顧府。
還把按摩的藥油也一並送了過去。
每月中那幾天都是顧則安腿疾最嚴重的時候。
這些年,我託老師到處為他求藥,才得了一些按摩的藥油。
我認定自己早晚會嫁了他,所以不顧男女大防每月都去顧府親自為他按摩。
為此還專門學了按摩的手法。
可是如今,這都不是我能有立場做的事了。
藥油送去了是幾年的量。
顧則安突然慌了神,找來了府裡。
卻被小桃不軟不硬的擋了回去。
“顧公子,我們小姐說如今你們都大了,不能再像年少時那般不注重禮節了,你多理解些吧,小姐今日身子不適,就不招待你了。”
“殊兒怎麼了?讓我去看她一眼好嗎?”
小桃不情不願的看著他,突然府外來了小廝尋他。
“公子,林小姐摘花時傷到了手,血珠子止不住,您快回去看看吧。”
“她還說...這陳府您不能再這樣隨意出入,要為陳小姐的名聲著想。”
他這才恍然大悟般。
“是,湘萍說的對,那我過幾日正式下了拜帖再過來看你家小姐,小桃,你幫我轉告她,一定等著我好嗎?”
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完全遠去才走出來。
小桃憤憤不平的跟我抱怨。
“小姐,顧公子從前什麼都聽你的,現在卻是什麼都聽那個林湘萍的,幹脆娶回家算了,真是看了氣惱。”
我好笑的看著她。
“好了好了,明日就走了,快去把行禮再檢查一遍。”
她走後。
我回到書房,靜了靜心,坐下認真寫了一封書信。
看著腳邊一箱打包好的雜物。
悲傷的感覺好似都消散了。
突然對江南的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期待。
隔日一早。
我拜別父母,和老師坐上了出城的馬車。
馬車駛出城門的那一刻。
一封信和一箱封存的舊物剛好送到顧府。
顧則安拆開東西的瞬間。
巨大的恐慌襲來。
他甚至來不及看一眼手中的信。
就慌不擇路的往陳府奔去。
心髒仿佛被一雙大手攫住了,無法思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