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他們沒有歸鄉,京城內又看不到他們的蹤跡。
那隻能是……
皇帝下旨,將難民驅趕出城,再不管他們的S活!
話題太過沉重,一時竟無人出聲。
良久。
二姐換了話題,她開口道。
「年初在嘉峪關,如果沒有爹託人送來的糧食和衣物,北疆軍連上個冬天都熬不過。」
「芈璋替北疆軍謝過爹爹。」
Advertisement
我訝異地看向父親。
當初我和裴鶴偷偷送東西,爹可是差點打花我的屁股。
芈相斜睨了我一眼。
「怎地,在你眼裡,爹就是見S不救之徒?」
我不好意思地拉著二姐坐到父親身前,將我們仨人的手疊在一起。
芈府姐妹三人早年就沒了母親,父親再未娶妻,一直守著我們三個長大。
我忽然覺得眼睛酸澀,就好像有什麼從來都沒變,又好像有什麼在悄然逝去。
強壓著心底的惶恐,我們姐妹二人在家中陪了父親三天。
二姐回來,父親高興,臉色都紅潤了幾分。
但轉過一場春雪,又迅速衰敗下去。
皇子滿月宴後,我們再也沒見過長姐。
父親病重的消息傳到宮裡,可是從未等到過回音。
每個人心裡都繃著一根弦。
盤踞在素城虎視眈眈的大渝軍,城外越來越多的流民,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暴亂。
煙雨樓裡多少人揮金如土,大約是覺得這日子有今天沒明天,不如揮霍地好。
勸誡周帝賑災練兵的臣子一個接著一個地往柱子上撞。
但敢S地畢竟少。
沒幾天就S幹淨了。
剩下的臣子靜默不語。
二姐下朝回來說,戶部和兵部把頭埋得很低。
國庫沒有銀子,軍隊沒有士兵,大周虧空太久了,朝臣亦無能為力。
所有人都在等一場暴風雨。
14
元月十九,父親難得氣色不錯。
他將我叫進去,遞給我一個包袱,裡面是一些金銀和房契,還有一張戶籍在洛城的文書。
「阿舒。」
父親很少這麼喊我。
皮猴子,三傻子,三丫頭……
「你娘家在洛城,洛城易守難攻,駐軍的盧太守也是個有謀略擅掌兵的。就算京城失守,打到洛城也需要些時日。」
「這些房契是你娘當年的嫁妝,有人會護送你走,改個名字,換個身份,以後你就是洛城人。」
我顫抖著聲音摁住父親的手。
「爹,我不走。」
他嘆了口氣。
「你長姐是皇後,二姐在軍中,都是走不得的。」
「現下還有機會走,就走罷,不要讓你兩個姐姐擔心。」
父親不容拒絕地將包袱推進我的手裡。
後來啊,我真恨自己的遲鈍。
天下戰亂,身為一國丞相,送去哪兒能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安全呢。
除非,他已經發覺自己護不住我了。
但我還沒來得及走,大渝的求親先送進了城。
那使者大搖大擺,身後跟著一個營的壯漢,他們兵強馬壯,高高地俯視著城內神情麻木的百姓。
大渝求娶周朝的公主,作為條件,願意退兵。
周帝無姊妹,無女兒。
使者惡劣地一笑。
「宗親、朝臣,也都是可以的,聽聞芈相的二女兒尚未婚娶,再合適不過了。」
父親拄著拐杖跪拜在地。
「並非如此。芈璋已和裴氏子諾成婚,是拜過裴家祠堂的裴家婦。」
使者哈哈一笑。
「我們大渝沒有什麼女子不能改嫁的規矩,那裴承早S了,俏麗寡婦更是好啊!」
誰都能看出來,大渝是有意為之。
他們打不動了,但要拿到足夠的好處才肯走。
和親是一場針對二姐和裴家軍的羞辱,從進城門開始,他們就是衝著二姐來的。
「若芈二小姐不願,恐怕就要戰場相見了!」
15
周帝的心是顆石頭。
他抱著剛滿兩個月的小皇子給二姐看。
「阿璋啊,來看你的外甥,他是大周未來的天子。這京城,這天下,以後都是他的。」
「你知道該怎麼做。」
二姐出宮回來就跪在父親床前。
她應了。
我帶著哭腔喊:
「長姐不會希望你為了小皇子犧牲自己!若是她知道了,該多心痛!」
大渝野蠻,對曾斬首過他們主帥的二姐恨之入骨。
若去和親,定要受千百番折磨。
二姐搖搖頭。
「我不是為了小皇子,也不是為了皇帝。」
她是為了十不存一的北疆軍,為了京城手無寸鐵的百姓,為了肅城到此處沿途的城池。
「遣妾一身安社稷……」
二姐打斷我。
「若遣妾一身便能安社稷,芈璋不做將軍也無妨。」
沒有人比芈璋更清楚,所謂和親,隻是權宜之計。
和談書上的十年為期是隨時都可以撕毀的謊言。
可是二姐說,春風吹又生。
她能做的,就是替大周的子民,北疆軍,爭取這一縷春風。
大渝的老可汗已經七十歲了,比我故去的阿翁還要年邁,他們封二姐為「小周後」,待遇卻連女奴都不如。
一頂小轎,二姐再沒回頭。
深夜,裴鶴又一次高高站在我後院牆上。
這回我沒有放小鴿子。
他不請自來。
裴鶴抱著裴大哥曾經送給他的長刀,蹲在牆上掉眼淚。
話本子裡的少年總是意氣萬分,仗劍一揮,便能救家國天下。
可是事實上,我和裴鶴,確實是兩個再無能不過的紈绔。
被牢牢地護在哥哥姐姐身後。
他的哥哥們戰S沙場,可他連哥哥的妻子都護不住。
而我,亦不知從今往後,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姐姐。
「接著!」
我下意識伸手,是一柄匕首。
匕首開過刃,刀鋒在夜光下寒意刺骨。
「我們幾個出生的時候,爹娘都找人鍛了匕首。二哥三哥的跟著葬了,大哥的……大嫂帶走。」
「太貴重了。」我脫口而出。
裴鶴笑了一下。
這是自從肅城大敗後,我第一次看到他笑。
「裴家隻剩我了,阿舒。」
「我不能陪你去洛城,你要好好保重,保護好自己。」
16
元月二十七。
爹在彌留之際逼我走。
他不要我哭靈,不要我扶棺。
「爹落葬那天,萬望阿舒已平安到達洛城。」
芈相後半生的願望都是三個女兒的平安,可到頭來,到最後,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。
十四歲生辰的第一天。
我沒了父親。
也不敢和芈惠告別。
踏上了和皇城截然相反的方向。
大渝軍撤了,中原的起義軍卻攻進了京城。
我滿臉血汙地藏在一群神情麻木的流民中間,回身遙遙看到京城方向的火光。
有那麼一個瞬間,我差點就被人發現,要去向起義軍舉報——
因為我不慎露出一截手臂,光潔白亮。
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衝出來兩個孩子,扯著我就跑,邊跑邊喊娘。
那人愣怔地功夫,我們便被衝散了。
兩個孩子拉著我和他們的娘親回合。
我這才發現,是當初水巷破船裡,我攔住的黑臉漢子,原本看上的那位女子。
「清水舫早就散了,活著的出來逃命。」
「如果沒有當初貴人給的錢財去看郎中,小兒恐怕早就燒S了。」
女子說她叫雲娘,如今在起義軍的後勤裡當廚娘。
「貴人可還有家眷?」
我張了張嘴巴,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。
周朝,是周帝的周朝,是京城貴族的周朝。
不是起義軍的。
我們不敢再走大路,循著雜草叢生、蜿蜒的山路逆行。
直到,洛城。
17
盧太守告訴我的第一個消息。
就是周帝和皇後、小皇子失蹤了。
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會給自己和子孫留後手。
皇城有密道,通向東境。
起義軍攻進了京城,火燒芈府等一眾貴族的府邸。
好在爹彌留之際,就已經將家中管家僕從都遣散。
緊接著,他們打進了皇宮,懸賞百金找周帝和妖後的項上人頭。
起義軍的首領是個孤兒,父親S在摘星閣的工地上,妹妹S於嚴苛的賦稅。
他對長姐恨之入骨。
我和兩位姐姐,一南,一東,一北,此生再難相見。
盧太守曾受我父親恩惠,願收我為義女。
「護佑你平安,也算換了芈公的恩情。」
我搖了搖頭,抓緊了手中的匕首,從京城逃亡至洛城,S過人,放過血,不是為了尋一個安樂窩的。
「盧太守,我想從軍。」
我要撿起二姐留下的長刀,替她走完這條路。
洛城軍軍法嚴明。
我隱姓埋名,成了一名小兵。
所幸自幼滾爬,和世家公子們打架,現如今倒成了我的護身符。
從前爹爹總愁我不如長姐溫柔纖弱,擔心日後無人敢娶。
十四歲的半大姑娘,長得比同齡的男人都高。
但亂世規矩總要少些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能打就行。
我無牽無掛,下手又狠,竟真在隊伍裡闖出了一條血路。
兄弟們叫我「三娘子」。
軍營裡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,偶爾大家聊起家人,我總是沉默。
周帝逃到了東境的昭國,被奉為「座上賓」。
無他,昭國皇帝早就對大周垂涎許久,控制住了周帝,就有機會挾天子收復被起義軍佔領的失地。
可是……
沒有長姐的消息。
她就這樣在那場戰亂逃竄中失蹤了。
生S未知。
芈惠和我們不一樣,她從小就是按世家貴女的標準教的,從來不做舞刀弄槍的事,溫柔又大度。
連身姿寬一寸、窄一寸,都是周帝的喜好。
那般境遇下失蹤,我甚至不敢想她是否還活著。
當年雲遊的仙人說芈家三女,會出一後。
所有人都覺得是芈惠。
可如今看,卻興許是芈璋。
大渝的老皇帝S了,本該殉葬的芈璋卻被繼任的六王救出,仍封為「小周後」。
大渝的後宮是多妻制,有小周後,也有陳後、拓跋後……
「小周後」三個字,就像是大渝人的軍功章,象徵著他們曾長驅直入,逼近大周的心髒,還強娶了大周的女將軍。
聽說二姐身懷有孕,接連生了兩個兒子,終於坐穩了「小周後」的位置。
洛城軍提起二姐都憤憤不平,怒斥她背國叛主,為敵國皇帝生兒育女。
我嗤笑一聲。
「遣她一個女子遠去大渝,求得大渝退兵的時候,卻沒有人說她和親是背國。」
「都說她是為國為民。」
如今她真的去了,沒有客S他鄉,沒有悲慘地凋零。
卻反倒成了背叛者。
19
我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裴鶴,是在昭國的戰場。
兩軍相對。
他險些沒拿穩手中的長弓。
洛城軍和昭國以寒江為界,立下暫不起戰的誓約書。
長亭裡一壺清酒,他敬我。
「阿舒,你還活著,真好。」
我沒有拿起酒盞。
「你也是。」
裴鶴會歸降昭國也是情理之中。
京城破了,裴家是舊貴族,他護送周帝秘密出境,自然而然地留在了昭國。
「對不起,我沒能找到你姐姐。」
他說在城外接應周帝的時候,就隻看到周帝和小皇子,長姐不翼而飛。
周帝說他們走散了。
情況危急,周帝不肯再回頭去找。
「我派人沿途都仔細找過,可是沒有人知道皇後娘娘去了哪裡。」
我知道他盡力了。
我問他。
周帝昏聩,貪婪,懦弱,自私,作為一個亡國之主,他集齊了所有人性的惡。
這樣的君主,他還要誓S效忠嗎?
「阿舒,我沒有辦法。」
「我不能像你一樣隱姓埋名地離開,大哥、二哥、三哥,還在等我報仇。」
「隻有光復大周,才有機會名正言順地重新打回去,讓他們的在天之靈安息!」
「但我沒想到,你會從軍。」
洛城在兩年前自立了。
如今中原地帶大大小小有十多個自立為王的割據,洛城是其中實力排名前幾的一個。
洛城三娘子的名號震懾戰場。
行伍六年,大周像一場過去的幻夢。
我漸漸明白,周朝覆滅是必然的,天下百姓也早已忘了大周。
如今各為其主,我和裴鶴也回不去了。
臨行前,我從懷中掏出那把匕首,還給裴鶴。
匕首上有一個「鶴」字。
裴大哥把自己的匕首給二姐,是定情信物。
在軍中,就意味著認對方為妻。
這把匕首,六年前我懵懵懂懂地接了,等想明白時,已經遠離故土許久。
既然明白了當年的情誼,就更不能再留著。
裴鶴不肯接,我嘆了口氣,將匕首放在石桌上。
轉身再沒有回頭。
如果我能知道,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,我一定會多和他說幾句話。
聽他喊沒大沒小地喊我老三。
告訴他。
過去六年的日日夜夜裡,我曾多少次枕著那把匕首入睡。
可惜沒有如果。
20
昭國冒進,奇襲大渝。
起初打得是很順利,昭國打著替周朝復仇的旗號,以裴鶴為首的周朝故人,拼了命地進攻,一舉拿下嘉峪關。
如此昭國和嘉峪關對京城兩面夾擊,拿回京城不過是時間問題。
裴鶴是個仁慈的人。
更何況嘉峪關是周朝的故土,是他的哥哥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。
大軍入關的時候,無數百姓留下眼淚,軍民和為一家,載歌載舞。
但他忘了,嘉峪關失守已經七年了……
七年,足以讓大渝在這裡留下血脈,生根發芽。
一個敬酒的少女上前,說自己在家中行三。
裴鶴晃神的一瞬間,少女從袖中刺出了利刃——
裴家的仙鶴,我年少的至交,就這樣永遠留在了嘉峪關。
昭國內部支持北伐的聲音隨著裴鶴的猝S而湮滅。
——東昭距離大渝本就不近,如今群雄割據,去挑戰北境的龐然大物,本就不符合昭國大多數的利益。
昭帝野心很大,這才允準裴鶴北伐。
如今主將一S,兵敗如山倒,很快被大渝反撲。
我接到信兒的時候,正打贏了一場突襲回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