佳文哥是年級第一,站在了家裡食物鏈的頂端。佳武哥總抄佳文哥的作業,所以不敢得罪他。
小偷事件後沒兩天,哥哥們就放了暑假。
大媽帶他們去買夏裝,隨便挑了兩件短袖。
卻認認真真給我選了條裙子,為了便宜兩塊錢跟老板磨了半個小時的價。
十八塊一條的裙子,我哪配?
我惶恐拒絕。
大媽拉長臉:「女孩就要有女孩樣,天天穿你姐衣服大的像是在唱戲。」
「廠裡的人看到都丟我的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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佳武哥誇我好看,老板娘讓我別脫了。
「就這麼穿著走嘛,確實漂亮,不枉費你媽磨了這麼久的價。」
大媽沒說我不是她女兒。
我也沒有辯解。
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隱秘的期盼:要她真是我媽媽就好了。
我可以收獲兩個那麼好的哥哥。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條獨屬於自己的公主裙。
夏日的風熱辣,卷過我裸露的小腿,吹動粉色的裙擺。
把我的一顆心也吹的飄飄蕩蕩,幸福的落不到實處。
大媽下了血本,買了八斤小龍蝦,說今晚要讓我們吃個夠。
佳武哥嚷嚷著一定要多放點辣椒。
佳文哥說要單獨留一份不辣的給我。
我笑著說沒關系,辣我就多喝點水。
話還沒說完,拐過樓梯,我看到挺著肚子,拎著一小包雞蛋的媽媽還有站她身邊的姐姐。
媽媽紅著眼上下打量我:「二妹,你瘦了……」
姐姐則是緊緊盯著我的新裙子,滿是嫉妒。
大媽將她們迎進屋,媽媽抹著眼淚感謝她對我的照顧。
姐姐則進了房間,這裡摸摸那裡看看,還打開衣櫃翻來翻去。
嫉妒地問:「這以前不是佳文哥房間嗎?」
「暫時給我住幾天。」
姐姐上下打量我,命令道:「把你裙子脫下來,讓我試試。」
她掠奪我的東西,向來如此自然。
這一次我卻生出反抗的心思:「你穿不下的。」
雖然刻意買大了一碼,但大我三歲的姐姐肯定穿不進去。
姐姐伸手來扯我拉鏈:「不試試怎麼知道。」
我使勁掙扎:「你肯定穿不下,別給我扯壞了。」
爭執間房門吱嘎一聲開了。
佳文哥面無表情站在門口,一如初見我時那般,淡漠地看向姐姐:「出來玩,別碰壞我屋裡的東西。」
姐姐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,立馬乖巧。
佳文哥走到我背後,將姐姐拽下來的拉鏈重新拉上,緩了語氣:「書桌上有我給你借的漫畫書,去看吧。」
媽媽找了個機會進了房間。
拉著我的手掉眼淚:「是媽沒用,讓你受苦了。」
我搖搖頭:「沒有,大媽和哥哥們對我挺好的。」
媽媽擦了眼淚,盯著我的眼睛問:「二妹,你大伯和大媽的廠裡,前段時間是不是發工資了?」
我心裡一咯噔,搖搖頭:「我不知道。」
媽媽輕嘆口氣:「他們果然還是防著你。」
大媽把八斤龍蝦都燒了,特意弄出一碟不放辣椒的放在我面前。
姐姐一個又一個地夾,為了吃肉連頭都不嗦。
佳武哥看的急S,自己大快朵頤的同時還不忘用筷子撥了好多進我碗裡:「吃個飯跟吃貓食一樣,你搞快點!」
媽媽趕緊接話:「她在家也是這樣的,小家子氣,佳武你別管她。」
佳武哥不高興了:「她是我妹,我怎麼不管她!」
姐姐大約是嫉妒吧。
嗤道:「她是我親妹妹,我們今天就要把她帶回去。」
她嘴快說破來意,媽媽便訕訕道:「這回來主要有兩件事。」
「家裡快雙搶了,我肚子大不方便,所以想讓二妹回去幫忙幹點活。」
佳文哥皺起眉:「她才六歲,能幹什麼活?」
媽媽笑了:「大侄子,鄉下六歲的娃娃能幹很多事了。」
「割稻遞稻曬谷插秧煮飯摘菜,這些二妹都會的。」
大媽皮笑肉不笑的:「挺好的。」
「二妹,回去好好幫你媽媽幹活,伺候媽媽坐月子,開學後要在鄉下好好讀書,照顧弟弟……」
「等以後寒暑假,歡迎你還來大媽家玩。」
我的手放在桌下,緊緊絞在一起。
媽媽越聽越不對勁,臉色都變了。
「嫂子,我隻是讓二妹暑假回去幫個忙,忙完她還是要回你這來的。」
大媽都笑了:「弟妹,你把我這當什麼?」
「孩子養在我這,你今天叫回去雙搶,明天叫回去伺候你月子,我花錢替你養個勞動力是不是?」
她點著自己額頭:「你看我這是不是寫著觀音菩薩四個大字?」
「我本來就不同意再養個孩子。你要給我來這套,今天就把二妹帶走,以後也別送過來了。」
媽媽請求地看向大伯。
大伯撓撓頭:「弟妹你知道的,我家都是你嫂子做主。」
媽媽一臉失望,擠出一點笑容:「那就算了,幹活的事我們自己克服一下。」
「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件事,收完稻子要犁田下肥料,我跟胡良手上沒錢,想跟你們借點。」
一向是如此。
爸爸好面子,這種腆著臉求人借錢的事,他總是指揮媽媽來做。
大媽的臉色不太好看:「廠裡一直拖欠工資,我跟你大哥也沒錢。」
媽媽急急道:「可你們廠裡前段時間不是發了工資嗎?」
一時間,大媽、佳文佳武哥的目光都向我看來。
我急急辯解:「不是我說的,我什麼都不知道。」 ?
媽媽開始抹眼淚,說自己為了生個兒子多不容易,說家裡多困難。
說她獨自照顧奶奶多難,說自己蠢笨,不比大媽運氣好能嫁給大伯這樣的好男人……
如過去的很多次她來大伯家借錢一般,她催促我:「二妹,你幫我求求你大伯大媽。」
「要是晚稻種不下去,到時候你弟弟出生連飯都沒得吃。」
以前我不懂,也不敢違背。
雖然臊的滿臉通紅,但還是會如她的心意,細聲細氣地央求大伯大媽。
可是。
為什麼每次都是我,來承受這份尷尬和屈辱?
弟弟能不能吃上飯,跟我又有什麼關系。
我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,媽媽擰我的胳膊:「說呀,你說呀。」
佳武哥將我拉起來護在身後:「你擰她幹嘛,她胳膊的傷還沒好,你沒看見嗎?」
媽媽得知我為了保護大媽的包受了傷,不停地念叨。
大伯抵不過,最後「借」給她一百五十塊。
她離開時,將我叫到一邊訓斥:「你為了護他們的工資,連命都差點丟了。」
「她們要真疼你,工資至少得分你一半,而不是拿一百五十塊打發你。」
姐姐酸裡酸氣:「這才在城裡住幾天,胳膊肘就往外拐了,真以為自己成了城裡人嗎?」
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。
我身體裡流淌著跟她一樣,來自父母的血。
暴躁懶惰無能的父親,愚昧算計又懦弱的母親匯集成的血。
我怎麼配得上給大伯和大媽當女兒?
媽媽見我紅了眼,又將我攬在懷裡,哽咽道:「是媽媽沒用,媽媽沒錢。」
「媽媽要是有錢交罰款,哪裡舍得把你送給別人養。」
「媽媽也是不得已,你別怪媽媽。」
「在大伯家要乖,要記得你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,我才是你最親的人。」
小小的我,實在是想不明白。
這世上的親情,到底是以血液為束縛,還是以愛為紐帶。
但那個夏天我過的很幸福。
熱了可以吹風扇,渴了能吃西瓜。
佳文哥說他不喜歡吃西瓜心,會讓我咬西瓜中間最甜不用吐籽的那一口。
佳武哥會從遊戲廳夾公主娃娃給我。
但我時常會做噩夢。
夢見自己陷在深深的稻田裡,那條無毒的水蛇緊緊纏著我的腿,不讓我逃走。
很快暑假就即將結束,大伯這天在晚飯桌跟大媽說:「二妹已經六歲多了,過了暑假該送她去上學了,你覺得呢?」
其實去年我就該上學前班了。
但因為沒戶口,又要收錢,爸媽便一直拖著。
大媽翻著白眼冷嘲熱諷:「喲,當初你把人帶回來可沒徵求我同意,這會裝模作樣起來了。」
「送不送她讀書,還不是你這個一家之主定嗎?」
上學就得有大名。
大伯翻了好幾晚上的詩經,最後給我定下文茵,胡文茵。
他得意洋洋:「這寓意著你文採出眾,卓爾不群,聰慧機敏,品行高潔。」
佳武哥靠在門邊酸溜溜:「給妹妹取名這麼費心,我跟我哥的名字怎麼就這麼敷衍!」
大媽一巴掌拍他頭上:「你們的名字是我取的,文武雙全,哪裡敷衍?你對這名字不滿意嗎?」
打的佳武哥四處亂竄,馬上認慫:「我錯了,媽。」
「我對這名字特滿意!」
「什麼天降奇才才能取得出這樣完美的名字啊。」
因為我戶口不匹配,上學除了學雜費,還得交一筆借讀費。
然而就算這樣,附近的小學也拒絕接納我。
氣得大伯直瞪眼:「我錢都交了,他們憑什麼不收文茵?」
最後還是大媽四處找人,發現她表妹的堂弟媳婦是校長老婆的妹妹。
攀上這層關系,又帶著佳文哥一起去給校長送了煙酒,校長才松口。
佳武哥上趕著挨懟:「你帶佳文幹嘛?」
大媽橫他一眼:「展現優秀案例,你要跟佳文一樣成績好,我也帶你去展示展示,讓人校長覺得隻要從咱家這張門出去的,成績都差不了!」
「偏生你不爭氣。」
家屬院的人知道上學的事都在問大媽:「你真準備送她讀書?」
「給口飯吃,讓她在家幫你幹點活就算了,咱們廠效益不好,兩個兒子還不夠你受的?」
大媽哼哼:「我男人的意思,我能咋辦?」
其實家屬院裡人人都知道我身份,他們明裡暗裡都在說大伯大媽傻。
自己窮的叮當響,還要替弟弟養孩子。
要是真想要個女兒,也該去抱個小的不記事的,這才養的熟。
因為家用緊張,大媽買了不少毛線在家勾鞋子,等著天冷拿去賣。
大伯下班後匆匆扒拉兩口飯,就去跑摩的。
但小縣城晚上人本就不多,而摩的師傅卻不少,也補貼不了太多家用。
夏去冬來,媽媽順利生下來皇太子。
大媽沒錢給我買新棉袄,但她從同事姑娘那扒拉了些八九成新的衣服。
洗洗曬曬,又用巧手給我縫了幾朵花,穿上去參加弟弟的洗三宴。
明明家裡窮的叮當響。
可爸爸為了慶祝弟弟的到來,打腫臉充胖子,發的煙都是精白沙。
人人都誇弟弟好看。
可我覺得他實在醜陋。
皺巴巴黑黢黢,臉上還有一層細碎的白膜。
媽媽喜氣洋洋哽咽道:「總算生出了兒子,看以後誰還在背後議論我家無後。」
她拉住我的手,動情地說:「二妹,這是你親弟,以後一定要護著弟弟,知道嗎?」
我看著媽媽的眼睛,說:「媽,我有名字了。」
我叫胡文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