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呆呆喊我的名字,像是不安。
「玉茗……」
燭花爆了一下,噼啪作響。
我定定看著他,他不知是感覺到什麼,還是放棄隱瞞。
聲音帶著一絲顫抖,垂下眼簾,說了句實話。
「去年春天。」
春天?
他除了上朝,幾乎每日都在府中陪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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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外出,也是同我一起。
「南橋寺踏青那次?還是遊湖那次?」
陸淵嗫喏好久,最後肩膀塌了下來。
「兩年前上元燈節後。」
「我們一起出去的每一次。」
我一時失言。
不知道該先感慨自己遲鈍,竟不知他同我離心已有兩年。
還是感慨,他命中注定,該在上元燈節遇桃花。
竟然已經這麼久。
竟然是在上元燈節。
我們兩個,
也同樣相識在上元燈節。
8
那時他才十八歲,我也才十六,剛剛穿越到這個世界。
他被人打斷一隻手追S,我在燈會上擺攤掙錢。
卻鬼使神差,把他藏在我的燈籠堆裡。
血跡染紅了燈籠,他把那些血畫成紅色的山茶花。
那批燈籠賣的很快,他買下了最後一盞。
燈會已經要結束了,整條街,隻剩零零星星幾盞燈。
而陸淵提著他血畫的山茶花燈,遞給了我。
他的眼睛裡,也晃動著小小的光。
從那以後,我們糾纏在一起。
從因為利益,到因為感情。
但無論因為什麼,從我們相識後,每一年的上元節,我們都在一起。
我本以為,上元燈節對我們是不同的。
我怎麼就忘了。
別人也可以和他有不同的故事。
大抵是已經開了口。
大抵他想證明自己的清白。
陸淵說,
他們是在兩年前的上元節,他替我買花燈時認識的。
一個提著海棠花燈,帶著面具的女子,和他撞在一起。
我能想到那畫面。
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。
女子莞爾一笑,把手裡的花燈遞給他,飄然而去。
他就鬼使神差,把那盞花燈,帶回來給我。
我抬眼。
那盞花燈,還在多寶架上擱著。
我笑了一下。
「我說呢。」
我說,他怎麼提了一盞海棠花燈。
我說,他怎麼突然要在喜宅內移栽一株海棠。
9
陸淵慌亂抬頭,眼神裡都是一觸即碎的恐懼。
沒有懷疑的時候,很多事情,便如同燈下黑一般。
他日日同我見面,我們住的咫尺之遙。
我從沒懷疑過他會有別人。
可現在忽然許多小事湧上腦海。
我們去踏青那日,他在寺廟前等我上香。
我出來時,他的袖子有了凌亂,頭發上還有葉子。
我笑話他一把年紀還學小孩子爬樹。
踮著腳替他摘去葉子時,也曾聞到他身上,淡淡的海棠花香。
和現在他身上的,一模一樣。
我當時隻以為是他換了燻香,心裡還覺得他是孔雀開屏。
原是我自作多情。
我跪在佛前,祝禱他平安順遂,無憂無慮時。
恐怕他正在欣賞著,眼前海棠花一樣的美人。
我捂著胸口,壓下隱隱作嘔的惡心。
剛剛提起的那口惡氣,好像一下子散了。
我看向陸淵。
忽然明白,什麼叫,兩兩相望,唯餘失望。
「原是不值得。」
愛他不值得。
恨他,不值得。
陸淵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。
他連手指都顫抖著,幾乎毫不猶豫,立刻跪著膝行到我面前。
「玉茗,我錯了,都是有原因的——」
「你不是說過嗎,我們隻有彼此了,你隻有我了,別不要我。」
他靠在我膝上,眼淚一顆顆落下。
便那樣扔掉所有尊嚴,哀求我。
「別不要我,玉茗,別不要我。」
是啊。
我在這個世界,舉目無親。
隻有一個陸淵。
唯有一個陸淵。
漫山遍野的疲倦感席卷而來,我忽然覺得很累。
好像一點也撐不住了。
在暈過去之前,我看見陸淵驚慌的目光。
陸淵,不是我不要你,是你先不要我了。
我好累啊。
我想回家了。
10
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夢見我剛剛穿越來時,是從S人堆裡爬出來的。
我上輩子沒吃過的苦,在穿越後,吃了個遍。
電視裡,小說裡的穿越女,人人都能做出一番大事。
最不濟,也能嫁個做大事的男人。
而我先當乞丐,差點被人拉去侮辱,是裝著有花柳病才逃過一劫。
後來擺攤,做些小生意,買過肥皂和吃食。可買賣才有起色,方子就被人搶走,人也差點一起折進去。
好不容易把商路鋪開,富甲一方。
卻被人當成肥肉,要把我連皮帶骨咽下去。
一個宗室王爺,下了帖子,要納我為妾。
我拒絕後第二天,我鋪子裡就S了三個伙計。
他警告我。
「給你三天時間,如果你第三天時,沒有自己乖乖跪著求我要你。那你商鋪上下,哪怕一隻螞蟻,都別想看見第二天的太陽。」
偌大王朝,我的呼救沉入水底。
遇見陸淵時,我已經差不多絕望了。
就在那天白天,我在城隍廟搭了上吊繩子。
可我自S的舉動,突然激活了一個系統。
它問我是否脫離回歸?
我幾乎喜極而泣。
那日上元燈節,我去擺攤賣花燈,隻是想最後再看看這個讓我受盡折磨的世界罷了。
可我卻遇見了陸淵。
我孤身一人,他身負血海深仇。
我們都是受傷的野獸。
無人能信,無人敢信。
他得救後,不卑不亢,求我借他銀子。
待他秋闱得中,成了官身,也會庇護我。
他的手還斷著,眼睛裡卻全是不服輸不認命。
我就那樣恍惚答應。
因為我也曾同樣不服輸,不認命。
借著這股心勁兒,我斷尾求生,又另起爐灶。
而陸淵沉冤得雪,大仇得報,真成了個大官。
他也如約,數年如一日,庇護著我。
隻是不知什麼時候。
我們在一起,不再討論那些公事謀算,反而更多是陪伴。
今年,是我穿越來的第十年。
我們兩個種下的茶花開了。
11
我看見蝴蝶從玉色的茶花上飛起來,落在他胸前。
他低頭淺笑,那樣溫柔。
我忽然開口。
「我們成親吧。」
我還記得陸淵驚喜的表情。
他激動到不知所措,連手指都在顫抖。
能言善辯的他,失聲良久才把我擁進懷裡。
「玉茗,我不會讓你後悔的。」
「今生今世,我絕不負你。」
我信了。
他驚喜的樣子做不得假。
可湿透的一側肩膀,圖紙上的西府海棠,多寶閣的花燈。
還有,
穿著喜服的他,給另一個女子,戴上他給妻子打的簪子。
這些,
也做不得假。
我從夢中醒來。
看見陸淵趴在床邊,緊緊握著我的手熟睡。
他眼下青黑,眉頭緊皺。
我伸出另一隻手描繪他的眉眼。
怎麼也想不通。
一顆心,怎麼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呢?
我的動作驚醒了陸淵。
他睜開眼睛,像一副活過來的山水畫。
「玉茗,你醒了!」
他立刻輕柔的把我扶起來,在我身後墊了一個軟枕。
又招呼人去取燉的湯,又使喚人喚大夫。
他緊張的握著我的手。
恨不得替我生病,替我躺在床上才好。
我看著進來的大夫把脈開方子,他跟著出去,一一詢問仔細,又拿筆抄錄下來。
隔著多寶格,他站在桌前的身影修長,玉樹臨風。
肩膀仿佛可以替我遮風擋雨。
可我目光緩緩落在那盞海棠花燈上。
閉了閉眼。
「系統,我要回家。」
我腦海中響起叮的一聲。
機械的聲音響起。
「好的,倒計時三天,祝宿主回家快樂。」
三天,倒正好是我們原定的婚期。
也好。
就讓一切都結束在那天吧。
我已經對這裡,沒什麼留戀了。
12
我平日不生病,這一病,倒是精神頭都短了。
不知道是脫離世界的副作用,還是我沒了求生的想法。
一夜之間,好像所有喜怒哀樂,都被蒙上一層霧一樣。
再看見陸淵,心裡沒有隱隱作痛。
隻有一片虛無。
陸淵不再顧什麼不能相見的規矩,每天來往我的府上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,多寶閣的海棠花燈不見了。
我沒有問。
他也沒有提。
像是虔誠供奉快熄滅的燭火。
以為不去看,它就不會燃燒殆盡。
陸淵拿著我的嫁衣進來,小心翼翼問我要不要試試。
我垂著眼看賬本,
總要在走之前,把手底下人安排好。
三天時間太短了。
所以我擺了擺手。
「不必試了。」
他臉上表情有些苦澀,但更快又打起精神,自己去換了喜服來我面前。
「玉茗,好看嗎?」
他生的好。
芝蘭玉樹,端方如玉。
穿著紅色,添了幾分平時隱藏起來的意氣風發。
是啊,
他這一生,大風大浪都過了。
也不是個沒脾氣的聖人,反而睚眦必報。
唯有對我,才向來予取予求。
可我已經膩了。
膩了他廉價的深情。
我想讓他離我遠一點,所以喊來繡娘。
「在他衣服上,繡一朵西府海棠吧。」
陸淵怔在那兒。
像是風幹的花瓣。
繡娘猶豫著。
「海棠花不好繡在喜服上,這花不吉利,有斷腸花的別稱。」
「這西府海棠好一些,但也有單相思之說,實在不合適新婚的公子和姑娘……」
她越說,陸淵的臉就越蒼白。
我笑了笑。
「無妨。」
「陸公子打算在我們喜房外種一棵海棠,想來是喜歡,隨他去就是。」
至於他想看著那棵海棠花,懷念誰,想起誰。
都與我無關了。
我還他自由。
13
成親前一天,我把三間鋪子的接班人都定了下來。
外人以為,我要嫁人回歸內宅,相夫教子。
隻有身邊人有些不安。
陸淵不知道我要走了,倒也有所感覺一樣。
更加殷勤。
上午請了戲班子來家裡唱滑稽戲。
下午又抓了兩隻雀兒,逗著它們說話,哄我開心。
他如此上心,身邊的丫鬟都忍不住感嘆。
「這世上再沒有比陸公子對姑娘更真心的男兒了!」
我失笑。
「他對我好嗎?」
丫鬟不明所以,點了點頭。
「好啊,這樣一心一意的男子,可不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。」
一心一意。
我嘴裡咀嚼著這四個字。
這真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話了。
身後的丫鬟替我簪了一朵山茶花。
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,緩緩開口。
「去北街吧。」
那裡有我最後一處產業。
也是我和陸淵第一個家。
馬車辚辚,我聽著恍如隔世的喧鬧,掀起車簾。
這裡沒有什麼達官貴人,卻有最濃的市井氣息。
馬車路過當年我和陸淵常去的一家戲院。
日光下,那樣熟悉。
我有些恍惚。
那時我和陸淵偶爾累了,就來這裡點上一壺茶。
在戲曲中小憩一會兒。
隻是好多年過去,當年的小生也不知道還在不在。
我一時起了興致,讓人停下。
聽著熟悉的戲曲,走了進去。
臺上的人不是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