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神色鐵青一片的付越鐸,結果不言而喻。
沒去理會那些落在我身上的驚疑目光,我語氣輕松地對付越鐸說:「現在該履行賭約了。」
付越鐸煩躁地把手插進兜裡,聲音沉悶:「你說,什麼要求?」
我看向黯淡夜色裡,那輛流線優雅、銀漆華麗的跑車。
「把它燒了吧。」我遞給付越鐸一隻從郝琛車裡拿的打火機,指了指他身後的車。
付越鐸僵在原地。
我彎眸:「反悔也是可以的,畢竟我們沒有籤什麼正式合同,就連這場比賽也是未成年無證駕駛。」
空氣靜謐,沒有人開口說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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付越鐸直直盯著我的臉,然後接過打火機,走向他的那輛車。
火苗躍起,隨著刮過的風獵獵躍起。
我站在衝天火光下,看著面前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臉,笑得明快而肆意。
「誠然,我沒有什麼好的出身,和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。」
「但河裡的魚有河魚的活法,海裡的魚有海魚的活法,冒昧地去打擾彼此,很不禮貌,甚至會對對方造成傷害。」
「做完這一年同學,我和你們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。所以,我不會因為你們的捉弄心生怨懟,你們也不要因為我的反擊而生氣,大家橋歸橋、路歸路。我要去認真當一條河魚啦。」
夜風拂過我耳畔的發絲,今夜無星無月。
「海魚」們收起頑劣的神情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默。
「抱歉。」崔斯聿的嗓音有些沙啞,他走上前,對我輕聲道,「枕星,以後不會再有人找你麻煩。」
我扯了下嘴角:「謝謝。我該回家了。」
「走吧。」郝琛應聲。
崔斯聿卻抬手擋下郝琛。
「我送你。」他目光浮動著我看不懂的陰翳,宛若一汪幽潭。
我隻覺得脊背突然發寒。
眼前的崔斯聿,像極了商場沉浮、二十七歲的他。
08
黑色賓利行駛在夜幕下的公路上。
車裡擋板隔開了司機和我們。
崔斯聿開口,打破了S一樣的寂靜。
「是因為上一世那些事,才沒有答應和我在一起嗎?」
我垂下眼。
果然啊,他也重生了。
想想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,崔斯聿什麼都有了,還能重新過一遍成功的人生。
「枕星,如果是介意我和別人結婚,這輩子我會努力避免聯姻這種事。」崔斯聿頓了頓,繼續說,「還有,你的S,那是場意外,這輩子我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。」
他的手掌隨著視線移動覆在我的右手上:「我會保護好你,我們重新來過。」
我突然感到有些厭煩。
「不是的。」我抽出自己的手,「崔斯聿,你說這些話如果是出於愧疚,沒有必要。」
「畢竟上一世,我隻是順勢利用你。」
我看著崔斯聿微皺的眉頭輕笑。
童年時跟著我媽搬家時,她扛著蛇皮袋,在抹汗的間隙對我說:「長大就好了,星星好好學習,長大了賺大錢,到時候就過好日子了。」
我聽話點頭。
盡管眼睛通紅的父親總是在家睡兩小時就頭也不回地出去賭,夜裡翻倍的催債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。
我想,長大了就好了。
可現實沒有那麼溫情,長大了並不意味著幸福。
我媽舉著刀逼著我爸離了婚,但我們的生活還是因為陳年舊債艱辛困苦。
我總是帶著一身油煙味上學,因為成績好的緣故,沒有遭遇到霸凌,也沒有交到朋友。
放學後我會幫我媽出攤,夜市並不好做。
夏天渾身黏膩,冬天手凍得伸不出來。
在空闲時,我看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,面無表情地想:「我要是有錢就好了。」
窮人家的孩子學得再好,拼盡全力,到最後也隻能變成一個普通人。
然後那個穿著一身定制校服、腳下皮鞋锃亮的少年撞入我的視線,他看向這邊的眼神劃過淺淡的不耐。
然後崔少爺纡尊降貴,拉開車門,直直向我走來。
09
「正如你們對我好奇一樣,我同樣對你們好奇。我很好奇,同齡的你們,在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。有錢的感覺,到底是什麼樣的?」我長舒一口氣,坦誠道,「於是在你接近我時,我明知這裡面有陷阱,還是答應了你的表白。」
「為了……錢?」崔斯聿神色怪異地盯著我,好像是第一天認識我。
「對,就是為了錢。事實證明,我的選擇沒有問題。我成功跟著你一起出國讀書,做盡了曾經不敢想的事。」我愉悅地彎起雙眸,「所以,崔斯聿,是我要謝謝你。」
上一世綁架案告破後,按照崔家的習慣,我和崔斯聿在一座山上的寺廟住了一個月。
一為祛晦,二為養傷。
寺廟裡,我看著慈目微睜的佛菩薩,雙手虔誠合十。
原諒我將做個不折不扣的騙子,把三分情演到十分。
我要用落下猙獰傷疤的這隻手,抓住崔斯聿遞給我的那根華麗的橄欖枝,前往聲色瑰麗、物欲橫流的另一種世界。
以做題的方式,我將崔斯聿裡外剖析一遍。
他生下來什麼都有了,不缺錢,不缺愛,永遠身處人群中心的位置,他站在那裡就有無數人貼上來討好。
這樣的得天獨厚令他很傲慢。
所以我扮演的角色是出身卑微、卻力爭能在他身邊有一席之地的陪伴者,袒露所有不堪,表明赤誠心意。
崔斯聿自然上套,畢竟,是他先走一步,把我拖進他的世界。
可以說,那九年裡他甚是愉悅地,看著我如何上進,如何蛻變成能與他相配的情人。
回憶一閃而過,那些相伴的歲月沒入暗河。
所有因錢而生的欲望被滿足後,我看著一個個披著最體面一張人皮、內裡填滿腐爛容物的身影,突覺乏味。
那就離開吧。
我想了想,對崔斯聿說:「你身後那個紙醉金迷的上流社會,很好,但我膩了,這輩子……我想換個活法。」
崔斯聿緊攥的手指節有些發白,仿佛在竭力抑制翻騰的情緒。
他嗓音幾近嘶啞:「孟枕星,你在我面前裝了整整九年愛我,我是不是該說一句佩服?」
我不在意地笑笑:「但這九年,我對你的好不是假的,所以你才不願意放手,不是嗎?愛不愛的,於你而言並不重要。」
崔斯聿隻是習慣了有人對他好。
最好這個人是依附他活著的。
車輛停穩,沒有崔斯聿的允許,司機並未開門。
我補充道:「崔斯聿,我說過的,你身邊不缺我這樣的人。」
「看在我付出了生命代價的份上,我們兩清,就此別過吧。」
漫長的靜默過後。
崔斯聿斂眸,然後答應道:「好。」
下車時,崔斯聿看著我的背影,兀然問了一句話:「孟枕星,你覺得你這次的選擇,會是正確的嗎?」
我向他擺擺手,語氣徹底輕松下來:「不論結果,我這個人從不後悔。」
周一照常上學時,崔斯聿的課桌空空如也。
聽說,他提前出國了。
按照我對崔斯聿的了解,他表面溫和,心底一貫傲慢。
我這樣坦白,於他而言無異於羞辱。
但崔斯聿這個人喜歡講風度,睚眦必報太掉身價。
對他而言,這件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就此翻頁,和上一世的記憶一並塵封。
我和他從此不會再有聯系。
10
隨著那項公益項目結束,明嘉的同學們在高三回歸了正常的學習生活。
我按序就班地高考,填報志願,升學。
九月,我考入本地的 Z 大,學的專業是金融。
大學生活無比平淡,也無比安寧。
打競賽,衝獎,掙獎學金,交三觀契合的朋友。
遇到池淮,是大四那年的秋天。
我在學校附近的廣場散步,廣場大屏播放著崔氏集團繼承人的採訪畫面。
鏡頭裡的崔斯聿,笑容溫煦,漆黑眼眸裡神採淡漠,像是哪家娛樂公司新籤的明星。
我低低「嘖」了一聲,隻覺糟心。
下一秒,一張素描像探入我的視野。
「姐姐!」少年人聲音清亮,略長的頭發下是一雙明澈的眸,「這個送給你。」
素描像畫的是我的側臉,筆觸格外溫暖細膩。
我有些遲疑地接過。
眼前的少年嘟哝了句「果然不記得了」,然後扯出一個加倍燦爛的笑容。
「我叫池淮,Z 大大一學生。」
接下來的日子,我總能在 Z 大佔地 150 公頃的土地上偶遇池淮。
然後順理成章地交換聯系方式。
池淮家境不太好,但看得出生長環境很不錯。
養出來一副十足的小太陽性格,到哪裡都能活躍起氣氛,朋友很多。
每次看到我,他就拋下那一堆朋友,興衝衝跑過來找我聊天。
池淮對我格外上心,甚至挑著我大四寥寥無幾的幾節課提前到教室蹲我。
我拿書敲他頭,他委屈巴巴地眨眼:「我是對金融感興趣才來的,每個藝術創作者心裡都藏著一個偉大的搞錢夢。」
「池淮同學,你告訴過我你從小數學沒及格過。」我衝他微笑。
我們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多,池淮像是某種大型犬一樣,跟在我左右。
初雪落下的時候,我和池淮在廣場賣畫。
人群三三兩兩,有情侶在合照,孩子們在覆了一層薄雪的地面上奔跑。
我仰頭看雪,睫毛沾了一粒雪花。
池淮收好畫攤,側頭看我。
「姐姐,你覺得畫是什麼?」
「藝術唄。」我答。
「沒錯,畫是藝術,姐姐……是頂級的藝術。」池淮臉上露出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。
我啞然失笑,視線轉向池淮時,卻看到他裹在羽絨服裡的臉有些發紅。
心頭的滯澀感一晃而過。
少年情動,真的要裝作渾然不知嗎?
11
「池淮,你喜歡我?」
話音剛落,池淮耳根都紅了。
他磕磕絆絆地說:「是……是的,我喜歡你!」
「可我們相處沒多久,況且再過一個學期,我就畢業離校了。」我向他闡明事實。
池淮搖頭:「我們早就見過面的,那時候我被一群人打,是姐姐救了我。」
模糊記憶浮現在腦海,去年還是前年,我路過一個小巷時,看到一群混混正在拿刀恐嚇一個少年。
我退到暗處,摸出手機正要打報警電話,一個路過的高中生書包一扔,就衝過去救人。
接著幹脆利落地被揍倒在地。
隨著警笛聲響起,那群混混忙不迭跑了。
那個高中生掙扎著站起來,看向巷口。
我嘆口氣,給他看了眼手機裡還亮著的警笛鈴聲界面,衝他做口型:「快跑。」
下一秒他一把牽起我的手,我被迫加快步伐跟著狂奔起來。
不是帶著我跑啊衰仔。
「原來是你啊……」我想起那張被血糊滿、隻剩一雙眼粲然明亮的稚嫩臉龐。
「姐姐,我是為了你才來考 Z 大的。不管你畢業以後做什麼,我都會努力追趕你的步伐。」池淮的語氣鄭重而堅定,「我是真心喜歡你,想和你共度一生的那種。」
他才多大,就輕易說一生。
拒絕的話梗在喉間,我神色復雜地看著池淮。
「答應我吧,我會是個很好的男朋友,而且……而且現在很流行年下戀的。」池淮有些緊張地看著我,語言組織得七零八亂,他停頓了下,說,「戀愛期間隻要姐姐覺得有一丁點不舒服,隨時可以離開。」
池淮的靈魂中擁有某種我不具備的特質,正向、熱烈。
他尊重我的選擇,認可我的一切。
所以我對他說:「好啊,那就在一起吧。」
池淮下垂的狗狗眼亮起,整個人激動地跳起來。
我們在雪夜中相擁。
12
大四下學期,我找了一家證券交易所實習,畢業後順利被留用。
空闲時,我和池淮蜷在市三環的一間一居室,過日子。
房間面積很小,我們用各種布藝把它裝扮得很溫馨。
晚上我們就一起出去散步,有時候會和池淮的朋友們聚會。
工作室的露天陽臺上,一張張年輕的笑顏友善大方。
池淮是學動畫設計的,他和這群朋友們正在研發一款遊戲,立志要做出很了不起的偉大作品。
而且他們運氣很好,一家大公司的老板看中他們的創意,打算投資。
夜空下,大家一齊舉起啤酒杯,意氣風發。
我混入其中,倒是第一次感受到青春啊熱血這些很抽象的詞匯。
過了一個月,池淮興衝衝告訴我一個好消息:「今晚我們去找投資方談合作,如果談成了我們這個項目就能繼續下去了。」
「一切順利。」我輕聲鼓勵道。
夜深,我卻接到池淮朋友的電話。
池淮打了投資商,進看守所了。
我怔在原地,池淮不是什麼衝動的人。
電話那頭的聲音更加急切:「今天本來聊得挺高興的,榮朝娛樂老板的頂頭上司都來了,沒想到池淮會上去打人,枕星姐,現在怎麼辦啊?」
榮朝……是崔氏集團旗下的子公司。
不妙的預感越來越強烈,我深吸一口氣,出門直奔看守所。
但連續幾天,都探視失敗。
放餌的人不緊不慢地收杆。
陌生電話號碼打入時,我接通,意料之中地聽到崔斯聿的聲音:「枕星,見一面吧,我覺得,你並不想讓池淮進監獄。」
13
推開崔斯聿辦公室的門,他已經等候許久,背靠著沙發,兩腿交疊,平和目光靜靜看向我。
「坐。」
他已經變成上一世我熟識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