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說:「文科。」
他朝我一笑:「文科好,理科太難,我以前就學不會,老師一講人家就懂了,咱搞半天也聽不明白,隻能逃學,呵呵。」
我望著他,暗想,明明是被抓了現行,卻像坐在自家餐桌上一樣從容。
親爹,你的臉皮真是城牆帶拐彎——厚得很。
吃完飯,解松走了。
叔叔憋著氣,走到算賬的桌子前,拉開抽屜,嘟囔道:「入院前收的那一沓貨款呢?」
他抬高聲音,又問了一遍。
我媽像沒聽見,新換了套衣服,拎著包往外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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叔叔抄起手邊茶杯,摔在她腳後:「當我是瞎子嗎?」
我媽罵了句髒話。
醞釀已久的暴風雨,總算開了頭。
她接著罵道:「你這禿頭,又矮又醜,還有老人味,走出去人家都說你是我爹。」
叔叔罵:「你這個賤貨,我一片真心喂了狗。」
我媽冷笑:「真心的?都不讓小冬喊你爸爸。」
叔叔說:「我本來就不是她爸。已經供她上大學了,以後家產是不是還要分一半給她?」
說完,他瞥了我一眼,把臉別了過去。
我走遠些,站在路邊,看見王秀芳端著飯碗,橫穿馬路來看熱鬧。
背後,叔叔又道:「嘴放幹淨點,薇薇的媽是正經高中畢業的大姑娘。你呢?早就髒了臭了,還不是我看你可憐。」
我媽不甘示弱:「呦,先頭那個老婆好,陪你白手起家,所以她累S了,福都給我享了唄。」
圍觀的人一陣哄笑:「這女人真敢講啊。」
叔叔氣得動了手。
我媽翻身就往樓上跑。
她把姐姐放在家裡的舊筆記本電腦摔壞了,一邊踩著殘骸,一邊大笑。
「禿子,你的女兒寶貝,那我就找人毀了她,讓她跟我一樣,變成髒的、臭的。」
我心裡猛地一驚,她又要搞事。
兩人吵完這一架後互相不說話,叔叔更是賭氣在樓下搭了張鋪。
但過了三五天,他們又睡到了一起。
他們真的很會稀裡糊塗地過日子。
9
吳小梅得知姐姐要回來過中秋,鬼鬼祟祟地打了好幾個電話。
我讓姐姐聽我的,遲一天再回來。
自己則跑去汽車站,看看情況。
一輛黑車搖下窗戶,解松收拾得頭臉光鮮,朝我笑:「季家丫頭,我送你回去。」
上了車,他從後視鏡裡看我:「中秋放假回來看你爸爸?」
我隻點點頭,沒多說。
車子漸漸駛入僻靜小路,停在廢棄廠房前。
解松的嗓音仍然低沉而溫和,像在打商量:「叫你爸爸拿錢來贖你,不然,他會後悔的。」我輕飄飄地反問:「後悔什麼?」
他輕浮地一笑:「你說呢,荒郊野外,孤男寡女的,我這個人從來不強迫女人,但我還真的有點手緊,沒辦法。」
我說:「他不會拿錢來的,不關他的事。」
「怎麼不關他的事?」
「我又不是他女兒,我是你的女兒。」
解松大驚:「放屁,我沒勾搭過你媽。文芹姐是正經人。」
我笑出了聲。
太妙了,吳小梅跟他舊情復燃這麼久,都沒說起我的身世。
他還當我就是季叔叔那個親生女兒。
就這,周慕然還找人來害我,真是多餘。
解松想了想,撓撓頭:「我坐牢那會兒,她不是說要把你扔了嗎?」
又嘆氣道:「不是你親爹,還跟著去醫院伺候。我兒子前幾天還找人打我,真是心寒。」
他擰亮車裡的燈,扭過半邊身子,仔細打量我,連聲說怪不得。
「他那麼難看,你卻長得不醜,原來是像我,講得通了,講得通了。」
我翻了個大白眼,我姐比我好看多了。
解松接著道:「爸以後會對你好的,你哥靠不住。你什麼時候結婚,我提前搞一筆錢,給你添嫁妝。」
我仔細打量他,他臉上也有許多褶子了。
記得他當年穿藍襯衫,白色針織背心,乘公共汽車沒零錢,投了張紙幣進去,站在門口接後來上車人的零錢,瀟瀟灑灑,帥得像電視明星。
記得他們抱著我,拉著我的手,在集市上摸獎。
也許摸著了一輛自行車,也許什麼也沒摸著,可還是很快樂。
那時候,我大概五六歲,還很懵懂,以為媽是媽,爸是爸。
以為自己有個正常的家。
我停止回憶,平靜地撒謊:「我媽早就跟一個大老板勾搭上了,她設這個局是一箭雙雕,害了我姐,然後報警抓你。」
解松信了。
他氣得猛拍方向盤,說:「媽的,最毒婦人心,要不是閨女心疼她老子,老子就上了當了。」
他啟動汽車,送我回家,臨走塞給我五百塊錢,說:「買點好看的衣服穿穿,身上這件太舊了,難看!」
我接過錢,在樓下獨自站了一會,心裡百感交集。
吳小梅致力於給她嫉妒的女人造黃謠,信手拈來,靈感豐富。
她的親生女兒耳濡目染,今天也給自己的母親造黃謠。
大家一起爛透吧。
10
我沒親眼見著解松和吳小梅對峙的情形。
接到消息時,解松已經S了。
愛幹淨、愛漂亮的一個人,在小旅館的床下發臭流水了才被老板發現。
警察上門來抓走了吳小梅,說證據確鑿。
王秀芳走過來,教我探監時該帶什麼東西。
盧小勇在牢裡幾年,她經驗豐富了。
叔叔撒手不管這事,我叫我姐也別管。
政府給安排了律師,我媽嫌水平太次。
她說:「人家說什麼她都點頭,就知道點頭,老娘這條命非送在她手上不可。」
又說:「你是我親女兒,不管是偷是搶是賣,給我找個好律師。年紀大的,男的,女的不要。」
我隻冷笑:「算了吧。賣,去哪裡賣?說得倒輕巧。」
她瞪我:「怎麼,這些年我不是靠賣自己來養活你?你以為結婚就不是賣了?」
我覺得很可笑:「又沒求著你生,你那時候不是看解松開豪車眼紅,想利用我上位嗎?你隻是沒想到家產都是那女人在把持,沒想到解松根本不把你當回事。」
我倆來回鬥嘴,吳小梅罵了幾十遍「他媽的」,「婊子養的」。
也不知道算是罵誰。
探視時間結束了。
起身前,她猛地對我大喊:「你從來就看不起你的媽,你這個畜生。如果我沒遭人騙,賢妻良母,我也會當!」?
我沒說話,隻靜靜看著她。
她十八歲生下我,這一年不過才三十六歲。
三十六歲,姐姐公司裡的組長也是這個年紀,神採奕奕,事業正忙,尚未結婚。
我知道我媽有她的苦處。
剛會走路就要帶妹妹,後頭一連串的孩子,光是口糧就足以拖著整個家滑進窮窟,不得翻身。
二年級被燒掉書本,跟著大人出去打零工。
上山挖藥材,下湖挖蓮藕,什麼都幹,被拖欠工錢,上門去要反而遭人打……
零零碎碎,看不見盡頭的苦難。
十六七歲,她就被窮苦熬老了,熬透了。
解松在洗腳城遇見她,一出手就是百元大鈔,她看呆了,錢竟也可以來得這麼輕松。
從此隻想著靠男人,也以為隻能靠男人。
父母從四十出頭就老病不堪,隻知道朝她伸手要錢,去年還拄著拐杖來鬧過。
因為不是蓄意S人,她最終判了十年。
媽媽,這一世,我們比上一世的結局好很多啦。
我們沒有害了無辜的人。
我沒發瘋,沒拉著你在大火裡燒S。
11
我給姐姐留了一封信,提議兩家就此拆開。
反正我媽和季叔叔隻是擺了酒席,沒有領證。
以後我媽出獄,我們在外地生活,離江城遠一點,免得她又生事。
離開時,我拎了個大旅行包,吭哧吭哧,像螞蟻搬家。
蒙蒙細雨中,滿頭的汗和水,自己都覺得狼狽而悲壯。
當晚,在小旅館發霉的屋子裡,我夢見第一次看見姐姐的情形。
那是段灰暗的經歷。
我先是被反鎖在家裡,靠著半袋過期發潮的餅幹,撐了幾天。
餓得頭暈眼花時,被我媽拖到解松的原配面前。
她說:「這是你男人的種,總要給她口飯吃,都是解松的女人,憑什麼你開豪車,我們娘倆餓肚子?」
原配說:「財產都是我掙的,你就是告到法院,也撈不走一分錢。」
警察來了,也是這麼說,勸她自食其力,別總想著靠男人。
我媽訕訕地拖著我離開,在車站胡亂上了一輛車。
到了個荒無人煙的小車站,趁開門下客,她將我一把推下,「哗啦」關上老式車門,叫司機快走。
那天也下雨,我迷了路,摔了跤,滿身都是泥水。
路過一片墳地,墳包擠擠挨挨,烏鴉嘎嘎直叫,把我嚇哭了。
姐姐撐著把小黃傘,像小仙女一樣出現。
她哀求爸爸,總算說動他,帶著我去找家。
門打開,我媽失望而厭煩。
但是,在得知叔叔家裡是路口開汽車用品店的後,她馬上換了副臉色。
她說:「大哥,你真不容易,孩子還這麼小,老婆就出車禍了。做生意又那麼苦。
「這樣好了,你要是忙不過來,就喊小妹搭把手,我闲著也是闲著。」
失去母親,本就可憐的姐姐,卻因這次善舉,又被毒蛇盯上。
一切由我而起。
也該由我終結。
我從江城大學退了學,換掉手機號,打工攢錢,重新考進一所學校。
12
大學畢業之際,我收到了姐姐的信。
他抱住比自己小了十一歲的後妻,扭頭問女兒:「是不是你跑去把伙食費要走了,還來冤枉阿姨?」
「你我」信裡寫道:【小冬,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好,那麼聖母。我恨你媽媽嗎?當然恨的。明明大家可以安生地過日子,她卻總要給我罪受。可是,你偏向我,疏遠她,這就幫我報了仇。記得有人送了一包好吃的米粉給你,你不要任何人幫忙,鑽進廚房,鼓搗出來,大喊著姐姐快來吃。那時候你媽媽失落地說了一句,為什麼都沒有她的份。小冬,此刻我向你坦白,雖然當時我嘴上說分一點給阿姨,但我心裡,在幸福之餘也有一種殘忍的快意,我心想:『你對我不好,不公道,看, 你害得唯一有可能站在你那邊, 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,也站在我這邊。』
【我想, 通過這件事, 你可以更了解姐姐一點。你是單純而善良的孩子,我心中卻有陰暗的角落,而且我接納自己這一點,沒有要悔改的意思。
【別再想著搬家啦。姐姐找得到你一次,當然找得到第二次。一個人獨自活著,太悽涼了,人世艱險, 我不能接受你過那樣的日子。像電影裡做了替S鬼的流浪漢, 給人害了都沒人曉得。
【至於你說怕你媽再找我的麻煩, 那沒關系。人總不能怕噎S而不吃飯,你是我的妹妹, 我喜歡你,願意冒險, 幸福是給勇敢者的獎賞。】
13
恢復聯系之後, 姐姐通過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, 做電商。
我念書不行,可幹這一行竟如魚得水。
姐姐說,自打小時候發現我從文具市場批東西去學校賣, 就想著我在這方面也許有天賦。
連住的地方都是姐姐找好的。
公司旁邊明亮整潔的小公寓,她幫我提前交了一整年的房租。
她是高級工程師, 薪水頗高。
我決定好好工作, 好好攢錢,把錢還給她, 那份工作壓力大,她賺的也是辛苦錢。
二十九歲那年, 姐姐和同事結婚。
對方一家來自天府之國——成都平原,快樂而豁達。
咪咪老了, 比幼時穩重許多, 系上紅色領結, 安然臥在客廳沙發一角,分享喜氣。
我替姐姐整理頭紗,鏡子裡看見她眼睛如熠熠星光,深邃而沉靜。
還以為姐姐需要我拯救,沒想到,最終是她拉住了我。
拉住了本該往孤單抑鬱深淵裡滑落的我。
這一世, 她更加勇敢而強大。
姐姐從肩上握住我手, 忽然笑道:「不知為何,常有第二遍做人的即視感,這次想把一切經過看過, 從容地走到終點。」
我含笑點點頭。
音樂響起,新娘進場。
一束亮光,護著白紗裡的新娘,紅毯那頭, 有一個神情沉靜的男人正在等候。
我站在暗處,向著虛空中,向那使我重生的力量誠心致謝。
你們真是太慷慨了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