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步之遙

第1章

字數:3810

發佈時間:2025-04-15 15:30:22

七歲那年,他從大陸來了魚塘街,成了保護魚塘街的一方小保護神。


 


他和欺凌這裡老弱的古惑仔鬥智鬥勇,趕跑了偷看我洗澡的小混混,用畫畫換得的獎金給一整條街的人送糖果……


 


他告訴我:「以後我考上了大學,就去當法官,一邊懲惡揚善,一邊賺錢建設我們魚塘街。」


 


他看著我的眼睛,似乎還有話想說。


 


可是我們太小了,不適合那樣的許諾。


 


後來,他去S人放火,作了滔天的惡。


 


他從監獄裡出來,我在眾目睽睽下去拽住他:「我跟你走。」


 


他卻聽到笑話一樣,笑到直不起腰: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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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跟我去哪?浪跡天涯?拍電影嗎?」


 


「小姐,憑什麼選你啊?你又人老珠黃,後面排隊的才十八歲……」


 


我當街給了他五個深深的手指印,他隻是賤笑著揉了揉臉。


 


1


 


我一個人在棚屋後面的簡陋瓦棚裡衝涼,外面又出現了討厭的嬉笑聲。


 


我知道,那些調皮搗蛋的壞男生又來了。


 


他們是這一條街的小霸王,時常對我欺凌捉弄,甚至在我洗澡的時候。


 


我關掉了水龍頭,裹上了毛巾,拿起了一早放在一旁的長棍。


 


我阿爸賭博欠債,不知道跑哪裡去了。


 


阿媽不僅不管我,還會因為小流氓對我的欺辱,大罵我是「婊子」「賤貨」。


 


我沒辦法,隻能自己保護自己。


 


然而這次,我沒見到他們過來。


 


我聽到他們在外面好像打成一團,甚至有人帶著哭腔喊:「救命。」


 


我馬上穿上衣服出去,看到帶頭的小流氓蛇頭蕩在棚屋的圍欄外面,快要掉到海裡去了。


 


而前一天突然出現在對面炒河蟹店裡的那個小男孩兒,正踩著蛇頭的手,質問他:「下次還敢不敢?」


 


蛇頭哭著說:「不敢了,不敢了,我不會水嗒,掉下去會S的……」


 


男孩兒見我好端端出來,用手裡不知道哪裡來的藤條抽打了幾下蛇頭:


 


「再讓我看見你,就送你去喂鯊魚!」


 


他松開手,盯著蛇頭爬上來。


 


想再踹一腳,卻被蛇頭跑遠了。


 


我湿漉漉地盯著他,小小的敬慕難以言喻。


 


他撓了撓腦袋,認真地對我說:「我叫何火點,再有人欺負你,你就叫我的名字,我就住在你對面。」


 


他胳膊和小腿都有淤青,是剛剛打架時留下的傷。


 


他仿佛不怕疼,還能以一敵四,說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,像是邵氏大俠電影裡的英雄。


 


隻是英雄都黝黑精壯,何火點卻和我一般大,又瘦又白,白得不像魚塘街的仔。


 


更不像會永遠守在這裡的人。


 


「他們每天都來。」我望著他說。


 


「那我也每天都來。」


 


2


 


阿媽是大陸妹,帶著我們一對姐弟在魚塘街賣蝦。


 


八十年代的香港繁雜混亂,我們無依無靠,好似日日受人欺凌是常態。


 


我常奢想趕快衝掉身上的魚腥味兒,趕快長大逃離這種生活。


 


直到何火點來了魚塘街,我才覺得人生還有點兒希望。


 


從他答應我日日都來,他就每天都在我衝涼的時候在瓦棚外面看守。


 


他會在這時候在棚屋外面的牆上畫畫,慢慢畫出了整個魚塘街。


 


畫得惟妙惟肖,牆面主人都不舍得喝止他。


 


畫上有阿媽和我們姐弟,還有他舅父和他。


 


對面炒河蟹的河蟹叔是他舅父,他從來不說他為什麼突然來跟著舅父生活。


 


但他會看著河蟹叔憧憬地說:「舅父說我讀書好,來香港可以送我讀大學。」


 


「以後我考上了大學,就去當法官,一邊懲惡揚善,一邊賺錢建設我們魚塘街。」


 


他慢慢把魚塘街當成了自己的家,不會嫌惡我們的魚腥味兒,不會嫌棄我們都黑得像火柴棍。


 


他當時看著我的眼睛,似乎有些話沒說出口。


 


我紅了臉,不知道想得對不對。


 


可是,這裡是八十年代的香港,不適合做夢。


 


總看似半步之遙,可能就是遙遙無期。


 


3


 


五年後,平淡闲雜的一個傍晚,魚塘街衝進來一群古惑仔。


 


他們暴力地打砸搶,然後伸手要保護費。


 


阿媽隻有一盆蝦,她端起來要走,被一個刀疤臉拎起了領子。


 


刀疤臉說:「這裡的話事人以後是阿豹哥了,知道嗎?」


 


阿媽狂點頭。


 


但我們也不認識誰是阿豹。


 


他狂捶阿媽胸口:「保護費!」


 


「我們都是交給魚老大的。」


 


「魚老大是誰?」


 


刀疤臉掀翻了蝦盆,開始按住阿媽在她身上搜刮錢。


 


元元分分一個子都不剩,全部被他拿走了。


 


我們全家甚至沒有多餘的錢,僅僅夠每天塞住嘴的一點點錢,全部都被搶走。


 


我和弟弟陪阿媽一隻一隻地撿拾地上被踩扁的蝦,看到了對面何火點正在挨打。


 


他抱著一個古惑仔的腿就開咬。


 


那個古惑仔朝他舉起了長凳。


 


河蟹叔抱著錢盒擋在了他身體前面,被長凳砸破了腦袋,血漿四濺。


 


河蟹叔倒地不起,錢盒也被古惑仔一通哄搶。


 


我衝去河蟹叔家裡,被出來的古惑仔一腳踢飛。


 


等我爬進店裡,看見阿姨抱著河蟹叔在地上哭號,還有報廢破爛了的店面。


 


地上一攤血。


 


何火點無助地站在那裡。


 


我慌忙幫著找布料做繃帶,卻怎麼也止不住河蟹叔的血。


 


直到整條街的漁民被洗劫殆盡,古惑仔一哄而散。


 


大人們也三三兩兩地圍進了河蟹叔的店裡。


 


魚老大站在所有人中間,激動地號召:「誰家還有錢?拿出錢來送河蟹去醫院!」


 


於是大人們三三兩兩地掏錢,失魂落魄地籌在一起。


 


就這樣,整條街的人,沒湊夠去醫院的錢,隻湊夠了去殯儀館的車費。


 


那個晚上,我跟著大人們一起去火化河蟹叔,回來一起布置靈堂。


 


後半夜,所有人都散了,何火點坐在店面的靈堂門口,抱著膝蓋不發一語。


 


我端著阿媽煮熟的蝦去給他吃,他不吃,也沒有說話。


 


我陪著他坐了一夜,不敢提起他那些遙不可及的夢。


 


第二天,何火點帶著蛇頭他們,開始在各個街巷亂竄。


 


4


 


我衝涼的時候,以為何火點不會來了。


 


結果剛剛打開噴頭,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。


 


「我加入幫派了。」


 


「蛇頭幫。」


 


我驚訝地問:「老大是蛇頭啊?」


 


何火點撲哧笑出來:「他改名了,叫蛇尾。」


 


「那……你還會每天過來嗎?」


 


「我這不是來了嗎?」


 


「你家怎麼辦?」


 


「我畫的畫被拿去參加聯誼比賽了,如果拿到名次就會有獎金,就能幫舅母重新開張了。」


 


「如果沒有呢?」


 


……他沒說話。


 


有人給河蟹姨找老公了。


 


除了何火點,河蟹姨沒有拖累。


 


他才十二歲,不大不小的十二歲,誰會要他?


 


一直沉默到我衝完涼。


 


我擦著頭發拉開簾子,何火點起身就走。


 


「你等等。」


 


我跑進屋裡,找到香臺下面阿媽為阿爸求的平安符。


 


阿爸每次回家除了打人就是要錢,阿媽一直沒把這個平安符拿出來給他。


 


這個小黃袋子被香爐燻得都快褪了色。


 


我拿著平安符出來,看到何火點靠在牆上乖乖地等著我。


 


他已經比我高了,也不如從前那樣白。


 


但依舊比我白,比我的味道好聞,甚至比我眉眼漂亮。


 


魚塘街的人都喜歡他。


 


他哪裡像個古惑仔,分明還是個好好學生的樣子。


 


「戴上這個。」


 


我舉起平安符,何火點自覺地將腦袋伸過來,鑽進那細繩裡。


 


我貧窮黝黑,甚至顯得邋遢。


 


隻有他從不嫌棄我的東西。


 


哪怕這個平安符煙燻火燎得發了白。


 


「這是阿媽求的平安符,已經好久了。以後我和阿媽去拜神,給你求一個新的。」


 


何火點點點頭,轉身三跳五跳下了棚屋。


 


可惜的是,後來神廟改了址,阿媽再也沒有要去拜神。


 


他的畫真的拿了獎,也沒能阻止河蟹姨再嫁。


 


5


 


河蟹姨嫁人那天,何火點在店外站了一會兒,就消失了。


 


我到處去問,也沒人看見他。


 


後來我弟弟李卓良拿著一張 500 塊的「大牛」來我面前晃蕩。


 


他說:「火點哥讓我保護你。以後你洗澡的時候叫我,膽子小的時候也叫我。」


 


我趕快讓他把錢收起來。


 


問他:「火點哥去哪兒了?」


 


李卓良收起了錢,搖搖頭:「他拿棍子指著我,說我保護不好你就揍我,然後舉著棍子走了。」


 


我走出魚塘街,也沒找到舉著棍子的何火點。


 


從那以後,何火點再也沒有主動出現在我面前。


 


我時不時會看見他和蛇頭幫的人在附近的街上晃蕩,時不時去學校的成績榜上找他特殊的名字。


 


找到了我才安心。


 


香港中學免費,何火點沒有放棄學業。


 


他在這所破爛學校裡一直名列前茅,似乎真的能圓了看似遙不可及的大學夢。


 


我成績不好,闲暇時總想找一個能和以後的何火點並肩的方向。


 


於是 17 歲那年,我去報名參加了香港小姐。


 


寄希望於此,我妄想能為阿爸堵上欠下的窟窿,能體面地嫁給上了大學的何火點。


 


6


 


晉級二十強那天晚上,我們從電視臺出來,所有人都看到電視臺外面的轎車列了兩排長隊。


 


大家議論紛紛,是誰這樣早就被大佬看中。


 


唯獨我想起那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。


 


但是我出門的時候,卻被車隊為首的男人攔住。


 


他們居然是來找我的。


 


他說:「李文音小姐,我們先生邀請您參加他的晚宴。」


 


一群男人把我團團圍住,邀請的手勢指向那一輛車裡,禮貌卻霸道。


 


外圍的記者紛紛舉起相機,參選的選手一個個陰陽怪氣。


 


那剎那我卻愣在原地。


 


我甚至希望何火點這時候會飛車出現,把我從這群人中搶走。


 


可是卻並沒有。


 


我知道這些人的意思,根本沒有我選擇的機會,我也得罪不了任何人。


 


如果我拒絕離開,從此就沒有再出現在電視上的機會了。


 


人人嫉妒的機會,卻讓我覺得可憐可悲。


 


我隻能順從他們的意思,沉默地上了車。


 


我從報紙上知道歷屆港姐的去向,美色的人兒背後早有爭奪。


 


我隻能希望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。


 


可惜,我不是。


 


7


 


那晚過後,「小賭王廖興預訂李文音」登報。


 


各種博眼球的標題,惹眼的照片佔據了各類報紙的版面。


 


無論是冷嘲熱諷,還是羨慕嫉妒,於我都無所謂了。


 


那晚,廖興讓我在剛剛剪彩的賭場裡陪他推杯換盞,來往交際,所有人都默認我是他的女人。


 


他對我說:「你隻要答應跟我,我保證你進入十強。」


 


我在他手裡,如同一隻螞蟻。


 


除了想到何火點會一陣失落,我沒有不答應的理由。


 


哪怕沒有進十強,我們一家人也從此不用憂食憂寢了。


 


可我還沒搬進跑馬地,就在下一場競選之前,在電視臺外面剛剛下車,就被飛車掠走。


 


那一夜噩夢,我生不如S。


 


8


 


第二天,第二天,我衣衫破爛被扔在了鬧市街頭,身上傷痕無數。


 


第三天,我抬起頭,看見無數異樣的眼眸,嫌惡冰冷。


 


第四天,我蜷縮著身體,忍著眼淚顫抖地懇求那些人:「幫我報警,幫我報警可以嗎?」


 


第五天,「求求你幫我報警……幫幫我吧……」


 


第六天,然而無人理會。


 


第七天,不久來了很多記者,他們圍著我拍遍了照片,卻沒有人肯遞給我一件衣服。


 


我把頭埋在膝蓋裡,扯住衣角左擋右擋,擋不住那些無良記者無恥地變換角度。


 


似乎過了很久,周圍隻有越來越多的快門聲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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