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苦笑著拿出一枚青色的玉佩，放在掌心中摩挲。
「我是佛門的罪人，明明身如菩提，心卻還在滾滾紅塵。」
我認得那塊玉佩，另外一塊系在並肩王的腰間。
原來，在瓊林宴上，情根深種的人，不止有先帝，還有並肩王。
「他曾說會來府上向我阿爹提親的。我開心得整夜睡不著，每天盼呀，等呀，望呀……」
「可等來的，卻是一道入宮的聖旨。入宮那日，我坐在轎子中看到他了，可我卻不敢與他四目相對……」
她將玉佩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，眼中滿是藏不住的苦澀。
茶喝完了，我也該離開了。
「綿綿，若有出宮的那一日，你可有想過出宮去？」
她搖了搖頭，語氣悲涼：
「大抵這輩子是出不去的，又何必給那一丁點兒希望，去讓自己絕望呢！」
22
就在眾人將先帝遺忘時，他卻帶著先皇貴妃回來了。
帝王本色不復存在，就連先皇貴妃也沒了當年的姝麗。想來一路的風餐露宿，受了不少苦。
唯獨不見的，是二皇子予宸。
椒房殿內，先帝面上血色翻湧，眼底也掀起了風暴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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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穆雲嫣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！那個大逆不道的逆子呢，竟敢覬覦孤的皇位，快將人給孤拿了來。」
這樣的疾言厲色，像極了一頭發怒的獅子。
我盯著他一字一句：
「你是哪裡來的賊人，竟敢冒充先帝！來人，將人帶去便殿，嚴加看管。待稟明了陛下，再作決斷。」
先帝一臉不可置信，任由宮人將他拖走。
太後得知了此事，並未多言，隻是讓予安自己拿主意。
我知道，太後這是對先帝失望了。
壽安殿的後院，失散多年的父子得以相聚。
不存在喜極而泣，隻有仇人相見，分外眼紅。
「逆子，你敢竊取孤的王位，孤宰了你。」
先帝提著劍衝向予安，可這幾年的潦倒，又沉湎酒色，身子早就被掏空了。
相比我的予安，這些年潛心學習，弓馬騎射不在話下。
予安輕巧躲過，先帝一個踉跄撲倒在地，很久都沒有爬起來。
捂著胸口，眼神中迸發出的恨意，恨不得將予安凌遲。
「逆子，逆子……」
予安拿起寶劍輕聲走近，這個自負涼薄的男人終於慌了。
「畜生，你還敢弑父不成？」
23
予安看著宛如瘋癲的先帝，眼裡露出難過的神色。
自予安出生後，他便不聞不問，整日陪著皇貴妃母子。
在予安三歲之際，我因犯了咳疾，便沒有送他去書房。也就是在這一次，我的予安經歷了刻骨銘心的痛。
我帶著人趕到時，予安正被皇貴妃罰跪在地上。
原本白皙的小手，竟一片紅腫。
二皇子予宸，被乳母抱在懷中，小小的人口中，滿是汙言穢語。
原來，予安見我咳疾難愈，詢問了太醫後，得知野蜂蜜可緩解，便想著為我採摘。
想到御花園裡會有蜂巢，便帶著小黃門前去。
正值盛秋，花香彌漫，蜂巢易得。
眼見桂樹上掛著蜂巢，便命人找來長竿來取。可不等蜂巢取下，貴妃身邊的人便呵斥兩人退下。
原因竟是，那成片的桂花樹是御賜之物，獨皇貴妃一人所有。
不等予安分辯，皇貴妃便以「藐視聖上，不敬庶母」，罰他在御花園跪上兩個時辰。
予安不服，剛分辯了幾句，便被趕來的先帝聽到。
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父，予安心懷期待，大著膽子叫了聲「父皇」。
可先帝卻因著剛才此事，指著予安大聲訓斥：
「不要叫孤父皇，朕沒有你這樣桀骜不馴的兒子！皇後沒有教好你，孤來親自管教你。」
予安滿眼含淚，大聲辯解：
「都是兒臣的錯，請父皇責罰，隻求父皇不要責罰母後。」
盛怒之下，先帝拿了戒尺，狠狠抽打在予安的手上。
24
「皇後教子不善，禁足兩月，閉門思過。」
我掃過乳母懷中的予宸，目光定格在先皇貴妃的臉上：
「二皇子予宸，出言不遜，罰手板二十，奉先殿跪足兩個時辰。」
「皇貴妃亦教子不善，禁足兩月，閉門思過。」
先皇貴妃聞言，楚楚可憐：
「陛下，宸兒還小，身子又不好，如何能受得了？」
我態度強硬，駁得兩人啞口無言。不理會身後兩人，讓水芝抱著予安回去。
當夜，予安發起了高熱，小小人兒燒得渾身滾燙，渾身打著顫慄。
我強忍著心疼，讓太醫下了針。
折騰了一夜，直到天邊金烏升起，高熱才退了下去。
「母後，都是安兒的不是，連累了母後。」
「可是母後，我也是父皇的親兒子，可他為何會這般厭惡兒臣，是兒臣做錯了什麼嗎？」
我淚眼婆娑地將予安摟在懷中，輕聲安慰：
「不是，安兒是天下最孝順的孩子。至於你父皇喜歡誰，母後也不能多說什麼……」
予安的眼中，那道渴愛父愛的光，滅了！
自此，予安不再提起關於先帝半分。
?
……
「父皇，當日您為了保全二弟和皇貴妃，竟拋棄兒臣和母後離去，那一刻，您就不再是我的父皇了。」
「我的生母敏妃，對您痴心不已，您又是如何待她的呢？我的養母，她是您的發妻，您可對她有一丁點兒尊重。」
「為君不仁，為父不慈，為夫不堪，如今登上帝位的是孤，一朝天子一朝臣，日後，您便在這裡頤養天年吧！」
25
關於先帝和先皇貴妃離宮後的事跡，我也是聽了大概。
為了躲避叛軍，兩人化裝成商人去了江南。
貴妃厭倦了宮裡爭寵的日子，想過和心上人過倦鳥雙飛的日子。
沒有繁重的政務，不用理會朝政的煩心事，對於這個要求，先皇欣然同意。
兩人離宮時，帶了大量的銀錢，足以富足一生。
可過慣著奢靡生活的兩人，怎能忍受隱居的清苦。
所謂的「一生一世一雙人」，根本經不起任何波折。
很快，陛下開始沉迷江南美色，貴妃整日陶醉江南天闊。
短短兩年時間，帶出去的錢財便所剩無幾。
沒有錢的兩人不得不開始變賣首飾，開始節衣縮食。兩人甚至會為幾兩銀子無止境地爭吵。
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，大人們尚可忍受，可自幼體弱的予宸如何受得了。
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，予宸突發高熱。
兩人身無分文，又無法去請郎中，可憐小小的人兒，就要承受病魔的侵襲。
雞鳴時分，年僅六歲的二皇子予宸去了。
皇貴妃將這一切都歸結到了先帝身上，兩人時常像尋常夫妻一般，大打出手。
生活的磨難還在繼續，兩人心態逐漸崩潰，直到先皇提出回宮，皇貴妃無奈答應。
物是人非，曾經相愛的兩人，終於相看兩厭。
回宮後的先皇貴妃，還一直住在曾經的丹闕宮。
聽宮人們說，她已病入膏肓，時日不多了。
我隻身去了丹闕宮，她不施粉黛，像極了當年與我一同在太師府上，那般清麗的模樣。
「姐姐，你是不是恨我？」
我平靜搖頭：「不恨，因為我從始至終都不曾愛過他。」
她莞爾一笑的樣子，甚美。
「還是姐姐聰慧，從前父親誇你，我竟還有些不服氣，事到如今，竟是我錯了。」
我淡淡出聲：
「你確實錯了，千不該萬不該，因為你一時的妒恨，害了敏妃。」
她流下了兩行清淚：
「他曾經答應我，要對我一個人好的，可他卻讓其他女人先懷上孩子。先是瑤妃，後是敏妃。我不敢去恨他，隻能去恨那些與我爭高低的女人。」
「可爭來爭去，我又得到了什麼？我的予宸……我的予宸……」
崇明三年春分，先皇貴妃病逝丹闕宮。
26
那個叫穆雲姝的女子，就這樣去了。
曾經絢麗的人生，一瞬間煙消雲散。
先帝得知這個消息後，沉默良久。許是對先皇貴妃有愧疚，又或是應了他曾許諾的「一生一世一雙人」。
三個月後，這個誤了我一生的男人，也跟著去了……
他臨走前，我去送了他最後一程。
「雲嫣，孤對不住你。」
我搖了搖頭：
「你何止是對不住我，你對不住先皇貴妃、清音、綿綿、明珠，甚至宮中任何一位女子。」
「您最對不住的人，是太後。」
眼前人沉默片刻，眸中染上了一絲痛楚：
「予安……他比孤強。孤是個失敗的君王，你一定要告訴予安，要多學他皇爺爺和太祖爺爺，千萬不能學孤。」
我不再言語，轉身離開。
走到殿門之際，裡面的人失聲痛哭：
「母後，兒子錯了，兒子知道錯了。如今兒子都要走了，您都不肯來看兒子最後一眼……」
聲音漸漸低沉，直至戛然而止。
屬於這個帝王的時代，在這一刻煙消雲散。
「太後，他……去了！」
還在禮佛的太後猛然一顫，深深嘆了口氣，繼而又敲起了木魚。
「哀家不是好母親，他如今弄成這樣，哀家是有責任的。其實，哀家知道，他資質平庸，做守城之主尚可，可做一國之君，實在不堪。」
「當年並肩王稚子年幼，隻有先帝早已成年。後宮太妃們虎視眈眈, 哀家是他的生母，一生榮辱皆在他身上，隻能把他扶上皇位。」
「可終究是哀家錯了，如有重來一世, 哀家隻願他一生平安順遂, 做個富貴闲人。」?
人間至痛, 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。
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，砸在了木魚上, 鑽入蒲團消失不見……
先皇貴妃葬在了先帝衣冠冢旁。至於如何處理先帝的遺體, 那便是看予安的意思了。
27
又是一年春暖花開之際，我以出宮禮佛之際, 帶上了常年閉門不出的淑嘉夫人去了江南。
離開深宮的淑嘉夫人，也終於叫回了自己的名字, 蘇綿綿。
?
沒有繁瑣的宮規，沒有繁復的衣裙，我們兩人活得越發恣意。
「姐姐，我從未想過, 這輩子我還能出來！」
這條路, 我們攜手同行了快十八年。
在各地遊歷時, 我們經常聽到百姓們對予安的贊美。
輕徭薄稅, 啟用寒門，民眾的日子越發好過。
得民心者得天下！我的予安做到了。
中秋佳節, 我和綿綿攜手站在高聳入雲的摘星樓上。百姓安居樂業，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意。
「清音若是看到這種場景, 一定會開心的吧！」
……
崇明十一年, 綿綿病重。
我忍下心中酸澀，點頭回應。
「下彼」終究還隻剩下一個人。
……
綿綿過世那日, 過得很平靜。
「姐姐，多謝有你陪在我的身邊。」
「如今, 我先走一步, 明珠和清音想必都等得著急了。」
我緊握綿綿的手，淚如雨下。
「姐姐，你放心, 我們三個約定, 一定不喝那孟婆湯, 來世我們還要再續姐妹之情。」
「姐姐，我先歇歇，我太累了。其實, 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, 趁著您身子骨尚好, 多替我去看看吧！」
我帶著綿綿的念想，去了漠北, 走過了山川, 直到我老得實在走不動了，才停下腳步，回到了和綿綿一同待過的江南故居。
彌留之際，我又看到了綿綿、明珠、清音的身影。
她們結伴來接我了。
彼此一笑, 相顧無言，唯有約定
下一世，我們再也不要過這樣的人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