繡花枕頭

第2章

字數:4180

發佈時間:2025-02-19 17:17:49

「小柳兒……」背後的季淮安突然出聲,嗫嚅道,「以後……以後還能找你一起喝酒打架嗎?」


心口一陣酸脹。


我愣了愣,沒回頭,擺擺手。


「看心情吧。」


12


剛才還是晴空萬裡,轉眼就下起了暴雨。


遠近屋舍,漸失輪廓,消弭為無形。


雨滴撲在臉上,冰冰涼。


視線模糊,分不清是雨還是淚。


頭頂的雨聲,忽然停了。


我抬頭望去,一把青竹傘在頭頂散開。


順著傘柄往下,是顧雲錚幽深如海的目光。


「顧大人。」我抽了抽鼻子,「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?」


他沒說話,隻靜靜低頭看著我。


濃長的睫毛上墜著亮亮的雨珠。


那他是來做什麼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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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茫然看著他。


他牽起我的衣袖,輕聲道:「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」


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,我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。


嘖!


顧大人的側顏真好看。


縱然還在悲傷中,我依然改不了愛看美色的本性。


顧雲錚的聲音,在雨聲中輕輕響起:


「江娘子,你再這麼盯著我看,我要吃不消了。」


13


顧雲錚不僅長得帥,還是個難得的好官。


他上任以來,平山匪,斷疑案,興農桑,修學堂。


又與蠻子締定互市條約。


邊境呈現難得的繁榮氣象。


這樣的人,我嘴上不說,暗地裡卻是對他多一分敬重。


有人卻不這樣認為。


那日,我正在胡大嬸家的湯餅店用早飯。


胡大嬸家的湯餅,乃平安縣一絕。


色白湯清,味道濃鬱。


面條有韌勁,配上五花三層的豚肉,再澆上一勺茱萸醬。


嘖嘖,那真是夠香,夠味道。


「顧大人,裡邊請。」


遠遠瞧見胡嬸招呼顧雲錚在中庭坐下。


旁邊坐著的食客驀地站起,拍了拍顧雲錚的肩膀。


我眼尖,一眼看見那人拿刀抵住顧雲錚的後腰。


14


綁架!


我渾身血液衝上顱頂。


瞪大眼睛,嘴裡的面條忘了往回嗍。


顧雲錚倒是不慌不忙。


他隻僵硬片刻,便狀若無事地環顧四周。


看到我見鬼的表情,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聲張。


我默然點頭。


嗖一下!


把面條吸溜進去。


又一口悶幹面湯,用袖子一抹嘴。


「胡嬸,結賬!」


我大聲喊著,腳步往外走。


餘光瞥見,那伙賊人劫持著顧雲錚,也在一步一步往外走。


經過顧雲錚身邊時,我腳下一個踉跄。


將那持刀的賊人撲倒在地。


又騰出右手一推。


將顧雲錚推出一丈遠。


「快來人啊,鄉親們,這裡有人要綁架顧大人!」


我大聲尖叫。


同時,雙拳如沙包,疾風驟雨般砸向身下的持刀賊人。


終於輪到我京城第一女霸王大顯身手了!


賊人猝不及防,被我打得狀如豬頭。


店裡的伙計、食客聞言,紛紛湧來。


頃刻之間將顧雲錚團團圍住,護在身後。


店外,平安縣百姓如潮湧進,各自抄著家伙什。


「誰?誰敢動我們顧大人?」


胡嬸拿著鍋鏟,氣勢洶洶站在最前頭。


指著那伙被包圍住驚慌失色的賊人:


「就是他們!鄉親們,給我打!」


15


縣衙的劉捕頭聽聞大人差點被劫持。


腳步匆匆就往縣衙趕。


還沒到門口,就聽見女子的嬌聲埋怨。


「哎呀,疼!大人你輕點!」


憨厚的劉捕頭立時停住腳。


臉上又驚又疑。


他撓撓後腦勺。


想不到大人竟有如此愛好。


一時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

「唔,大人,疼!輕點!」


我疼得倒抽冷氣,額頭沁出細汗。


也是大意了。


那賊人本已經被我打趴下。


誰承想,他突然身形暴起,抓過之前掉落的尖刀,向我揮來。


「小心!」


顧雲錚大駭,卻被圍在人群中過不來。


饒是我反應靈敏,側身閃過,用手背一擋那刀。


鮮血湧出,疼得我直叫喚。


顧雲錚輕握著我的手,給我上藥。


瞧著我龇牙咧嘴的模樣,他瞪我一眼:


「還沒上藥就喊疼,現在知道疼了。你一個姑娘家,打架怎麼那麼勇?」


「我……」


我噎了下,氣得把頭扭過去。


不滿地嘀咕道:「小爺我這麼拼命,是為了救誰呀?」


好心當成驢肝肺。


顧雲錚那邊久久沒有動靜。


我忍不住回頭看他。


他輕輕握著我的手,擰著眉,額間皺成了一座小山。


「你忍著點,很快就好。」


他的聲音忽然放軟,莫名令人安心。


我剛才的一點氣性驟然就消了。


他取出藥酒,把紗布蘸湿了,很輕、很輕地點在我的傷口上。


再慢慢塗上一層厚厚的藥。


那專心致志的模樣,仿佛此刻握在他手心裡的不是我的手,而是什麼稀世之寶。


我有些發愣,痴痴地看著他。


顧雲錚抬眼看我。


「疼嗎?」他柔聲問。


我一個激靈,恍然回神,猛搖頭:「不疼。」


顧雲錚還是怕我疼,邊上藥邊時不時抬頭看我。


他一看我,我就對著他淺淺一笑。


嘶——


門口的劉捕頭用手緊緊捂住嘴巴。


悄悄轉身,躡手躡腳離開。


16


藥都塗好了。


我的手還握在顧雲錚手裡。


他的手很溫暖幹燥,跟他的人不一樣。


「大人……」


我忍不住小聲提醒。


顧雲錚置若罔聞,隻低頭看我的手。


我的手長得還不錯,骨節勻稱,纖細而柔美。


一看就是精心養護著的。


此刻被紗布包扎著,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醜陋的疤痕。


「大……大人。」我罕見地紅了臉,「你能……把我的手放開了嗎?」


語氣僵硬,完全不像平時的我。


「哦!」


顧雲錚回神,後知後覺,被燙到似的松手。


一時間,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,各自尷尬扭頭看向別處。


空氣中緩緩流動著某種奇怪的氛圍。


縣衙後院種著玉蘭花。


風吹過,暗香襲人。


寂靜中,我聽到我倆不約而同呼出一口長氣。


呼~


我愕然回頭,見他也剛好望過來。


撲哧一聲。


我倆不約而同又笑出聲來,撓了撓頭。


走出縣衙,我抖著手龇牙咧嘴叫喚——


好疼啊!


誰說不疼的?


美色誤我啊!


17


錢家大閨女進山採菌子,一夜未歸。


「大人,你怎麼在這?」


我瘸著腳,一跳一跳。


忽然看到從山林裡走出的顧雲錚,瞪大了眼睛。


街坊鄉鄰全都上了山,幫著錢家找閨女。


我剛不小心在山裡跌了一跤。


頭發跌散了,臉上沾滿泥巴,渾身湿漉漉的,腳也崴了。


要多狼狽有多狼狽。


「錢家閨女找到了,她迷路了,在山洞裡過了一夜。大家一集合,發現少了你。」顧雲錚神色淡淡。


我眼睛一亮。


「大人,是專門來找我的!」


「嗯。」


他神色有些不自然,到底還是點了點頭,蹲下身子道:「上來吧。」


「幹……幹什麼?」我單腳踉跄跳著往後退。


他回頭,皺了皺眉:「上來,我背你下山,待會兒天黑了,路就不好走了。」


我:「……」


細雨蒙蒙。


打湿林間的松針,綠得發亮。


我順手摘了個松果,嘎吱嘎吱地咬。


顧雲錚的背,寬闊又溫暖,像我阿爹,我感覺很安心。


「顧大人,我重不重?」


「不重。」


「顧大人,今年多大了?」


「二十有三。」


「顧大人,喜歡什麼樣的女子?」


顧雲錚的腳步頓了下,他把我往上推了推,沒說話。


可我發現,他的耳珠紅得滴血。


我咯咯咯笑起來:「顧大人,你可真可愛。」


18


邊境平安縣,破天荒地來了八架富麗華貴的車輦。


他們是來接我的。


對外稱,我是京中貴人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。


臨行前,街坊鄰居圍著我,給我送行。


胡家大嬸塞給我一籃子雞蛋:「江娘子,想不到你竟是個貴人命。到了京師,要捎信報平安啊。」


李大爺照舊捋了捋胡須:「一路順風,順風哈。」


錢家閨女眼裡包著淚:「江姐姐,有空回來看我們,別忘了我們啊。」


我鼻頭一酸,差點沒忍住。


隻一個勁朝大家豪邁地揮手:「別送了,別送了,都回吧。」


人群中,唯顧雲錚一人,站在一旁,不言不語。


身影蕭索。


看上去有點……落寞。


「顧大人。」


我跳下馬車。


一蹦蹦到他眼前。


顧雲錚有些錯愕地看著我:「江娘子……」


我目光灼灼地看著他。


「日後,顧大人可會去京城看我?」


他被我看得不太自在,輕輕咳了一聲偏過頭。


啊?


怎麼不答我。


我的心往下一沉。


算了。


不答算了。


我有些泄氣,轉頭要走。


「江娘子!」


顧雲錚突然出聲,還急急拉住了我的胳膊。


我有些驚訝。


他的神色很古怪:「我的籤,你還沒解。」


我皺緊眉頭,疑惑地看著他。


咦?


他的耳珠怎麼又紅了?臉也好像紅了?


我忽然有些明白過來,心中狂喜。


「若要解籤,來京城尋我。」


我叉著腰,特別大聲道。


遠山一重重,長亭更短亭,飛鳥撲稜著翅膀,扎入密林。


微微朔風中,顧雲錚笑開,如春山新碧。


「嗯,你等我。」


19


一年後。


長安普寧坊。


兩進兩出的青磚小院聚滿了街坊四鄰,一人一句七嘴八舌議論著。


「這方家大娘子昨日還好好的,怎麼今兒個就自殺了呢?」


「聽說啊,這方家大郎對他娘子不是很好,小娘子日日哭泣呢。」


「小娘子家的天地,就後院這麼窄,可不一下就想不開了嗎?留下兩個小女兒,成了沒娘的孩子,可憐啊!」


「讓讓,讓讓。」


我在人群中使勁往前擠。


「官府辦案,闲雜人等退避。」


我對隨行小弟使了使眼色,他摸出腰牌一晃,衙役退下。


京兆尹那個白胡子老頭正在寫結案陳詞。


看見我過來,老眼都快揉花了。


「這是兇案現場,您怎麼可以進來?快出去。」


「別急,讓我看看你的結案陳詞。」


我拿過他手中的紙張,粗粗略過,嘴角勾起一抹笑。


「老頭,這回你可要好好謝謝我。」


我抖抖手裡的紙。


老頭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了。


「您什麼意思?」


我姿態隨意往椅子上一靠:「這可不是自殺,是他殺。附耳過來,我告訴你兇手是誰?」


老頭湊近身子,半信半疑豎起了耳朵。


臉色從驚疑到恍然大悟,再到頻頻點頭。


他豎起了大拇指:「真有您的,難怪上頭看中您。您要是個男……」


「噓!」


我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畢竟我現下是男裝。


20


衙役沏上一壺碧螺春端上來。


我端起茶杯。


茶香嫋嫋中,我又想起顧雲錚。


一年了。


他怎麼還沒有來找我?


派去平安縣打聽的人回來說,顧縣令推舉一位賢德有才的縣丞補了縣令的缺,自己掛印而去。


他走的那天,整個縣的百姓都去送他。


然後,他就失蹤了。


一想到這,我的心就揪了起來。


好像有雙無形的大手,在那裡搓揉著我的心。


輕一下,重一下,不得安生。


愣神之間。


兇手已被緝拿歸案。


他便是死者的丈夫,長安城內一個八品小吏,吃了熊心豹子膽,竟敢在天子腳下殺妻。


此刻,他血紅著眼睛,怒目圓睜,仿佛要吃了我。


「小人我自認做得幹淨,你是如何看出破綻的?」


我端起茶,吹開浮沫,喝下一口,方道:「你可知,你妻子死前去了哪兒?我方才在門外聽隔壁綢緞莊的老板說,她去那裡訂了一套胡服男裝,約好了後日去取。一個將死之人,心如死灰,還會有心情購置新衣?」


「還有,上吊之人,頸部勒痕斜向上,口舌半吐,而你娘子,勒痕端平,口舌未吐,分明是被人殺死後掛上去的。」


「而你說你昨晚去了京郊農田剛回來,可你看你的鞋子,半點泥土都沒有,可見是在說謊。」


那小吏聽著聽著,默默低下了頭。


我好死不死地加了一句:「你俸祿不多,妻子多有怨言。可你看,她隻舍得為你做新衣,自己的衣裳半舊了,也舍不得買新的。可見這世上,多的是痴心女子負心漢。」


他先是愣住,呆呆跪在那裡,而後眼淚不自覺落下。


滿堂沉默。


隻聽到他不知是後悔還是絕望般痛哭流涕。


良久,他猛地抬頭。


臉上肌肉突突跳動,觸目驚心。


手攥成拳,青筋根根暴出。


糟了!


我心中一跳。


他瘋了一般衝過來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將一把鋒利小刀抵在了我頸間。


「我本來並不後悔的,可你,卻讓我生了悔意。你,真,該,死!」


21


人群尖叫著四散逃開。


官兵們衝了進來。


逆光中,我看到顧雲錚,穿著一襲青衫,匆匆而至。


衣上徵塵雜酒痕,遠遊無處不消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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