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我的表情一直在讓孩子感到壓抑、害怕。
我問：「所以你們怕我？」
兩個孩子面面相覷片刻，小心地點頭。
兒子說：「爸爸媽媽經常吵架，媽媽還打爸爸，好可怕。」
我辯解：「那是爸爸做錯了事，而且我們都等你們睡著了再吵，並不想嚇到你們。」
女兒說：「可每次吵架我們都能聽到啊，好幾次都聽到你在大聲罵爸爸。」
我沉默。
每次我和李濤吵架，的確是我的聲音大。
可事情都是李濤做錯了啊！
我問：「在你們看來，是媽媽在欺負爸爸？」
兩個孩子點頭。
我心頭一酸，忍不住笑了，笑著笑著又想哭。
難怪啊，前世兩個孩子喜歡爸爸，給爸爸養老治病。
輪到我，他們回都不回來看一眼，還盼著我死。
在他們看來，爸爸每個月交那麼多錢養家，有空就陪他們玩耍，哄他們開心，脾氣還不錯。
這樣一個好爸爸，卻經常挨媽媽欺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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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一天到晚發脾氣，喪著臉，老管著他們，真討厭。
我拼命抹眼淚，盡量不哭出來，聲音卻忍不住揚起：「那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打爸爸嗎？」
兩個孩子又露出怯怯的表情。
我忍無可忍地說：「因為你們爸爸嫖娼了！」
兩個孩子露出驚訝的神色。
8
我越說越激動：「媽媽之所以一直在生氣，因為你們爸爸把所有錢拿去花光了，家裡沒錢！他還經常找我要錢買貴重東西，所以才吵架……」
前世我總不想把壓力給到孩子，所有人都說不要在孩子面前說另一半的壞話，怕以後孩子會沒安全感。
也說不要在孩子面前強調家窮，因為孩子會自卑，心理會受傷。
我守護著孩子們的童年，可他們最後卻那樣對我。
想到他們不孝順的模樣，我心如刀割。
「你爸爸背叛我，我打他應該的！」
「以前你們砸電視機，砸壞了修一次要好幾百，家裡沒錢我自然生氣！」
「你們吃吃喝喝得花多少錢啊？」
「你們怪我？白眼狼，你們對得起我嗎？」
我不顧不管地說了半天，兩個孩子怯怯地望著我。
我停住話頭。
他們的表情讓我想起前世。
前世兩個孩子長大後，我覺得他們心理承受力可以了，便陸陸續續告訴他們家裡的情況，表達自己的委屈。
他們很煩，到後面甚至叫道：「知道了，知道了，能不能不要再說了？都說過幾百遍了！」
我聽到後自然生氣。
做媽媽最悲哀的是，她們總在重復以前的瑣碎，期待孩子們的理解。
但孩子不見得會理解。
而且你不能一直重復。
一旦重復過多，孩子們會越來越煩躁。
就像現在，我痛哭著對他們吼叫，訴說自己的委屈。
他們卻沒有反應。
好一會兒，兒子小心問：「媽媽，嫖娼是什麼意思？」
我張了張口。
一瞬間，有種深深的無力感。
我到底在做什麼？
為什麼要期待他們理解？
為什麼要控訴？
自討沒趣。
我轉身進屋看書。
書上講母親必須控制情緒，做自己，讓自己快樂起來，才能帶來愉快的氛圍，讓孩子們也愉快。
我苦笑。
前世我為了兩個孩子付出良多，費盡心思將他們託舉到成年，原本以為可以好好松一口氣。
李濤卻在這時生了重病。
哪怕手術成功，也必須有人時時伺候。
這個伺候的人是誰呢？
隻能是我。
難不成讓兩個剛畢業的孩子回家照顧爸爸？
我認命照顧了八年，李濤終於走了。
原以為可以享清福，沒想到李濤走了，家也散了。
兩個孩子不再回家，我一個老年人孤獨地活著。
我那時才明白，他們之前回家隻是為了爸爸，不是為了我。
可孩子們回家，收拾房間的是我，去菜市場買菜的是我，做家務的是我。
最後我居然是不受待見的那個？
不公平啊。
一輩子都在辛苦，在委屈，誰能快樂起來呢？
想起前世種種，我又忍不住痛哭。
哭了一會兒，我擦幹眼淚。
沒關系，現在重生了，我不會再付出。
我要變得自私。
這世上隻有自私自利的人才過得好。
9
自從我重心全部轉移到工作上後，主管、經理的臉色好起來。
有次我一個人留下加班，剛巧經理掉了重要文件，需要送到機場，眼看時間來不及，在群裡叫人。
我看到了，立即打車到機場及時送到，幫了他大忙。
之後我便入了經理的眼，剛巧這個月調薪，我的工資便上漲了差不多 500 塊。
經理還說要讓我升主管。
我覺得這是假話，因為主管幹得好好的，我怎麼升？
然沒想到，升職的機會很快就來了。
周三那天，一個老婆婆忽然衝進辦公室大叫大嚷：「你們公司怎麼回事？經常讓我女兒加班，不給女兒休息，她都嫁不出去啦！」
眾人驚呆。
主管趕緊衝過去拉她：「媽，你幹什麼？」
老婆婆不理會，大吵大嚷著要找經理。
最後主管哭著求她：「媽，別鬧了，趕緊走吧。」
老婆婆理直氣壯地說：「不是你說公司經常讓你加班嗎？他們錯了，為什麼不能鬧？上次相親就因為工作沒去，昨天的相親又因為加班沒去成。什麼破公司，耽誤你結婚了，這才是大事！」
主管急眼：「結什麼婚？我要工作，不結婚！」
老婆婆也急眼：「工作哪有結婚重要？你知不知道你幾歲了？35 歲了！35 歲還不結婚，你知不知道女人過了 35 歲都快生不出孩子了！」
主管賭氣：「那就不生孩子。」
老婆婆：「不生孩子？誰給你養老？你現在一個人過沒問題，等老了怎麼辦？你要是老年痴呆，錢被人弄走，死在哪個角落都不知道！你們公司難不成還能給你養老？做夢吧！他們壓榨你，不能再讓你繼續加班了！」
主管拉不住她，老婆婆衝進經理辦公室大鬧一通，還說要告到勞動局。
主管在辦公室崩潰大哭，拼了命拉才將她拉走。
這件事後，同事私下議論紛紛。
有人說：「35 歲還不結婚，她媽媽肯定著急，今天來公司鬧也可以理解。」
有人說：「再怎麼也不能這樣大吵大鬧啊！讓女兒臉哪裡擱？父母處事方式不對，就算出發點是好的，也是錯的。」
我一愣。
忽然想起前世和女兒爭吵的情形。
當時她喜歡上一個不靠譜的男人，我很著急，強行讓她分手。
那次和女兒鬧得很不愉快。
我認為自己沒錯，與她吵得天翻地覆。
兒子畢業後想去北上廣闖一闖，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單位剛好有機會。那單位極好，我覺得機會難得，便逼著兒子回家進單位。
那次也和兒子吵了許久。
後來女兒的前男友因犯事進局子，女兒逃過一劫；兒子回家進單位，拿的薪資很高，也當了領導。
我認為自己決定英明，經常對兩個孩子道：「看吧，聽媽的不吃虧。」
兩個孩子每次都會點頭說是，然後沉默。
如今看到主管媽媽做的一切，我忽然意識到，或許當年我的激烈行為，得罪了孩子們？
哪怕出發點是好的。
也會讓子女傷心？
10
沒多久，主管辭職了。
臨走那天，我特意請她吃飯，她驚訝一瞬，欣然赴約。
喝了點酒，主管的話便多起來：「你還有時間請我吃飯，不接孩子？」
我說：「不用。」
她說：「周妍啊，我走了，應該是你當主管了。」
我說：「不可能吧？」
她說：「其實當初公司要提拔你，你的業務做得好，工作能力也強，可惜你為了照顧孩子，不肯加班，也經常請假，就改成我了。」
我茫然一瞬，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。
為了照顧兩個孩子，我真的犧牲不少。
主管說：「這次我走了，你表現這麼突出，又是老人，公司肯定會提拔你。」
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，然後無可避免地提到她媽媽。
「為什麼她每次都要這樣對我？」
主管忽然暴哭。
「每次都強行幹擾我的決定，我不是小孩子，我都 35 歲了！」
「我討厭她，非常討厭她！她總說社會上其他人會欺負我，可這輩子經常欺負我、弄哭我的就是她！」
「我要辭職去別的城市，一輩子都不回來！」
她邊喝酒邊講述自己的故事。
父親沒有責任感，不著家，也不掙錢，從小她就生活在爭吵的環境裡。
後來她媽媽終於和爸爸離婚，帶著她離開，非常辛苦地養大她。
她感恩於心，可她媽媽控制欲很強，讓她經常受委屈。
我聽得心情很沉重。
很明顯，主管非常痛苦。
她很早就打算去別的城市生活，遠離媽媽。
然而想到媽媽的恩情又一直猶豫。
她媽媽經常道德綁架她，說為她付出那麼多，如果不留在身邊，就是白眼狼。
還幹涉她交友，逼著她相親結婚。
樁樁件件，讓她喘不過氣，在這次媽媽大鬧公司後，她做出最終決定——徹底離開。
聽主管講述她家裡的事，我越聽越覺得熟悉。
等她平靜下來，我勸說：「你媽媽其實很辛苦，和你爸爸在一起時很辛苦，離婚後也很辛苦，她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，痛苦隻能對著最親近的女兒發泄……但她是愛你的。」
主管反駁：「痛苦委屈，不是傷害孩子的理由！」
一句話如同當頭棒喝。
我愣住。
主管道：「她受過苦，明白那種痛苦多麼難受，為什麼還要把那些痛苦加到我頭上？大多數痛苦不是我造成的啊，為什麼要傷害我？」
我茫然地問：「她有傷害你嗎？」
「強行掌控，怒罵，道德綁架，不停地讓我當情緒垃圾桶……這些不是傷害嗎？我是活生生的人，不是她養的狗！現在我已經想明白了，自己吃過苦就讓孩子也痛苦的家長，都是自私又無情的人，我已經夠仁至義盡，離開她，不會愧疚！」
我沉默片刻，說：「可你現在就在愧疚。」
她愣了一下，號啕大哭，衝著我喊道：「為什麼要這樣對我？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？為什麼我還沒有離開就在愧疚啊？憑什麼我要這麼痛苦啊？」
恍惚間，我透過她哭得近乎扭曲的臉，看到前世的女兒流著淚朝我叫喊：「為什麼要這樣對我？我沒再惦記前男友，我隻是暫時不想結婚！求求你不要再煩我好了嗎？30 歲不結婚有什麼問題嗎？」
也看到兒子近乎哀求的臉：「媽，別再說了好嗎？工作上的事我比你更懂，別再強行幹涉我的事行嗎？」
那時我在想什麼呢？
我在想，我受了這麼多罪，為你們付出這麼多，所做一切都在為你們鋪路，為什麼要與我作對？
然後與他們爭吵……
主管一聲聲地質問，強力地衝擊著我的心。
以前我不懂，此刻我終於懂了。
我捂住臉，眼眶微酸：「對不起，媽錯了……」
我起身抱住面前的孩子。
她哭得更大聲。
11
主管辭職後，公司果然提拔我。
在經理辦公室裡，我有點無措地說：「經理，我從來沒當過管理者，也沒管過人，不知道能不能幹好……不過，我會好好學習，多與下屬溝通，做個好主管。」
經理笑著說：「周妍，不用妄自菲薄，你的能力有目共睹。而且，誰說你沒管理過人？」
我疑惑。
他說：「你不是有兩個孩子嗎？他們天生就是你的下級，而且孩子最難管了，你怎麼不是管理者呢？」
從辦公室出來，我回到工位上。
眼角的餘光掃到文件架裡的《卓有成效的管理者》。
我拿起書隨手翻了兩頁，腦海中想起經理的話：
「你是兩個孩子的媽媽，是他們的管理者……」
我從來沒朝這方面想過。
在公司要當上管理者，所有人都知道要先積累經驗，不斷學習，最後才能勝任。
在管理崗位上，必須日日自省，謹小慎微，尊重下屬。
為什麼換成媽媽這個管理崗位，大家就忽略這些呢？
隨隨便便懷孕，隨隨便便生孩子，隨隨便便養孩子。
從沒想過先積累經驗，不斷學習，不斷自省，尊重下屬。
現在，我懂了……
月末，消失三個月的李濤終於回家，給我打了三萬塊錢，討好地說：「老婆，我以後會改過自新的，咱們不離婚好嗎？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