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這一切，僅僅是因為小雷公在練習施展雷電之術時，錯將民居村落認作了荒山野郊。
小雷公闖下大禍，本該遭受天罰，他父親卻蓄意包庇，將他藏去了九十九重天之外。
自那時起，我便怨毒了這些所謂的真仙。
我恨他們高高在上，也恨他們視人命如草芥。
可我畢竟隻是一介凡人，若不成仙，我這輩子都夠不著仇人的衣角。
至於噬魂魔刀，乃是我斬殺一方妖王時偶然所得，我自知無法操控，便從來隻將它好生放著。
可那日，我跪在廢墟中翻找了三天三夜，終於將魔刀挖了出來。
數以萬計的冤死亡魂被吸入刀中，魔刀終得解封。
17
我說：「大聖，我並非心性純良之人，先前多有隱瞞，實在抱歉。」
孫悟空毫不在意：「老孫向來隻認人！想那花果山周遭妖王，也都曾與老孫結拜，難道他們都是菩薩不成！
「況且是那雷公一家作惡在先！如此也算是得了報應！」
他正說著，忽地狂風驟起，天空烏雲積聚，遠處隱隱傳來雷鳴。
孫悟空仰頭看去，奇道：「雷公一家老小不是已然死絕了嗎？又是哪路神仙接手了這倒霉差事！」
我沒說話。
烏雲聚集的速度非常快，眨眼間便已經天光不見，整個五指山被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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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發絲飄飄忽忽地升至半空，那是被雷劫鎖定的前兆。
孫悟空隱隱覺察到什麼，警惕道：「姬槐！你要做什麼！」
我站起身，慢吞吞拍了拍身上的塵土：「雷公一脈已被我屠盡，大仇得報，我已了無牽掛。
「隻是這最後，看還能不能盡我所能，幫大聖一把罷了。」
我本就是武神飛升，殺孽深重，如今又屠盡雷公一脈，此番天罰是跑不了了。
如來佛祖再牛，也扛不過朗朗天道。
九九八十一道天罰，我不信它劈不爛這五指山。
孫悟空龇牙道：「老孫何等威風，哪用得著你來幫忙！快走快走！」
可是走又走得到哪裡去呢？
故鄉已是一片焦土，前路漫漫，了無生趣。
我搖頭：「大聖，人生多歧路，同行一程，已是難得。
「往後，諸多保重。」
18
我躍上山頂，張開雙臂，平靜地等待著判決。
烏雲席卷成厚重的旋渦狀，風聲蕭蕭，雷電滾滾，裹挾著萬裡威壓之勢沉沉落下。
我知那厚重的雲層之後，必然躲著萬千神仙，他們也正在焦灼地等待著最終的結局。
他們既怕這天罰劈不死我，讓我卷土重來，揮著魔刀砍上天宮。
又怕這天罰劈得死我，卻把孫悟空這煞神再放出來，一樣不得安寧。
在這一刻，我的心中竟然產生了一股扭曲的快感——我竟然讓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感到害怕！
下一瞬，數萬雷電齊發，集聚在五指山之上。
那威力遠勝於我所經歷過的飛升天劫，我感覺自己的每一寸肌膚，每一塊骨肉，都生生分崩離析。
削筋挫骨，不外乎此。
魔刀亦在天罰中隕滅，無數被束縛的亡靈得以脫離。
恍惚間，我又回到了故土。
夕陽下，鄉親們扛著鋤頭挑著扁擔，笑呵呵地聊著家常，如同以往無數次勞作後歸家的模樣。
它們最終化作一道光芒，輕盈地飛著，越飛越高，一直飛到天邊，去到我再也不能去的地方。
我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。
19
我沒死。
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，我也有點蒙。
受天罰者魂飛魄散，斷然沒有重來的機會。
難道這是我走火入魔，所做的一場夢？
我掙扎著爬起來，但渾身都痛，每一根骨頭都使不上力氣。
撲通一聲，我從床上滾到了地上。
房門推開，一個小道童匆匆走了進來：「哎呀，我就一會兒不在，你怎的還摔了？」
我推開他要扶著我的手，直截了當地問：「這是哪裡？我為什麼還活著？」
小道童疑惑道：「你這人好生怪異，活著難道不是件好事嗎？」
活著的確是好事，可我很清楚，我是沒可能再活著的。
這才是怪異之處。
小道童說：「是我師傅救你回來的，他讓你好好養傷，別的不用操心。」
我又問他師傅是誰，可這小孩卻不肯說了。
我的傷勢實在嚴重，筋骨寸寸崩裂，足足困在屋子裡三個多月，才勉強出得門去。
其間都是那小道童妥帖照顧著，從沒有其他人露面。
我拄著拐杖，如同八十多歲的老翁，一步一喘。
院門外，一個白發白須的老頭坐在草地上，正在給一眾學生講課。
我立在一旁聽著，一邊在心裡猜測這老者的身份。
就算僥幸從天罰中活了下來，天宮也不會容我。能護得我安然無恙，這人的身份必定是了不得。
直到學生們散去，老者才招呼我上前。
我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：「既然我還活著，那雷公一脈，是不是仍有後人？」
老者含笑，點了點頭。
我脫口而出：「這不可能！」
雷鳴山上，我隻留了太上老君一個活口。
莫說老人小孩、牲畜坐騎，若是他們有祖墳，我會連棺材都給刨開，每一根骨頭都給砸碎了扔進忘川河。
「但天道仁慈，總會留下一線生機。」
老者意有所指：「就如同你還能出現在這裡，也是這個緣故。」
「我不稀罕他的生機！」
我恨恨道：「天庭腌臜，那些神仙更是可惡！我偏要雷公一脈後人斷絕！」
氣急攻心，我眼前一片發黑，竟然暈了過去。
再醒來時，我仍趴在那片草地上。
老者依然很和氣：「一棵大樹生了蟲，你會直接砍掉，還是捉蟲挽救？」
我知道他想跟我講道授法，但我悟性奇差。
跟我說這個是沒有用的。
於是我說：「假如不把這棵樹砍了，蟲子會傳染給其他的樹，最終毀掉一片森林。」
老者反問：「那生活在這棵樹上的其他生靈呢？它們又有何罪過？」
我說：「怪它們識樹不清，站錯了隊伍！」
老者搖頭輕笑。
他招一招手，那一直照顧我的小道童便上前。
他跪下來，給我磕了一個頭。
一道光芒閃過，他身上的偽裝褪去，竟然從一個白淨面孔的小孩，變成了一個臉上長毛，背上有短黑翅膀的小雷公！
我瞳孔驟然緊縮。
「這小孩因天生體弱，自小被丟下雷鳴山，教養在我門下。」
老者徐徐道：「如今雷公一職已另有人選，他會一直留在這裡，不再踏入天庭因果。」
「姬前輩，我知族人犯下大錯在先，您要打要罰，晚輩悉聽尊便。」
小孩聲音稚嫩，但很堅定：「便是拿了這條命去，晚輩也絕無怨言！」
「……」
我咬牙半晌，最終恨恨道：「也罷，這事至此了結！
「隻是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他！」
20
老神仙說我一直靠著仇恨支持，內心驟然空曠下來，反倒不好。
不如去找些事做，忙碌起來，也有助於傷勢的恢復。
我有些茫然。
過去的數十年裡，我活著的唯一念頭就是復仇。
飛升之前，我每天眼睛一睜，就是殺妖除魔攢功德。
飛升之後，我養雞。
這好像是我唯一會的事情了。
於是我搞了十個雞崽來養。
可這裡的人戒葷腥，於是雞越養越多，漫山都是。
道觀內怨聲載道，都說已經沒路可走，一腳踩下去全是雞屎。
我眼觀鼻鼻觀心，不敢多說一個字。
身體再好一些，終於能出得門去的時候，已經是四年後。
我拎著兩隻肥雞，一壺美酒，去看孫悟空。
雖然仍是被困著，但他的精神狀態卻還好，還叫一個上山採藥的小孩給他摘野果吃。
我把肥雞給小孩一隻，打發他走了。
時隔數年，再度相見，真是感慨萬千。
但孫悟空卻笑起來：「姬槐老弟，如今這情形，倒像是咱們第一次見的時候，你喂雞，我養馬，誰也別嫌誰落魄！」
我也笑起來：「那倒是。」
孫悟空又問：「救你的那個人，可還好？」
我說：「你師傅啊？他如今又收了幾個學生，每日講道授課，十分忙碌。」
孫悟空急道：「莫要亂說！怎的就『師傅』了，老孫可不承認！」
我也隻是笑笑，並不反駁。
又問起天宮的人是否有來找麻煩的，畢竟那些神仙一個個小肚雞腸，如今孫悟空落魄被困，難免有些不長眼的，要來落井下石。
「那倒沒有。」
孫悟空嘆道：「不過如今好些神仙換了新面孔，老孫都不太認得了。」
這消息我倒是也曾耳聞——天宮重新洗牌了。
短短幾年間，竟陸續有上百人飛升。
要知道，在過去的千年中，飛升的仙人，一隻手都數得過來。
孫悟空說：「隻是他們似乎並不知你與雷公的淵源，隻以為是當初他在天牢裡嘲笑你我，才被滅了全族。」
我噎住。
那在傳言裡，我得殘暴到什麼地步啊……
21
能自由行動後，我便沒有再回老神仙那處。
左右我也不是能悟道的人，何苦再去打擾。
我回到了家鄉，天上一天地下一年，故土已然恢復欣欣向榮的景象。
人們耕田種地，織布喂牛，垂髫孩童歡笑，老翁皆有所養。
隻是沒有我認識的人，也沒有能認出我的人了。
我找了個偏僻的山頭住下, 沒有別的事做，仍舊養雞。
雞越養越多，漫山遍野地跑。
我隔段時間便去一趟五指山，仍舊帶上兩隻肥雞，一壺美酒, 與孫悟空說一說世事的變化。
我說：「你還記得天蓬元帥嗎？他也被貶了，聽說是因為調戲嫦娥。
「有傳言說他錯投了豬胎，與其他豬崽搶奶吃。」
孫悟空笑了一通。
笑完之後, 他說前些日子，觀音大士來了。
「她說叫老孫在這裡好生等待，自會有那有緣人來救我出去。
「那人乃大唐得道聖僧，要去往西天拜佛求經, 要老孫護送他一路西行。」
我說，也好。
且不論別的, 至少能從這鬼地方出去了。
日子過得飛快，約莫又過了個兩三百年。
隻是那位仙人說他這性子以後怕是要闖出大禍，便不允許他把自己的姓名說出去。
「-他」我去到都城，正見那高僧受了菩薩點化, 他拜別唐王, 要一路西去。
隻是那和尚看上去不大靠譜，長得白白淨淨弱不禁風的，騎的一匹馬也是弱不禁風的。
還沒出都城, 就險些被老虎給吃了。
我很懷疑, 他到底能不能把孫悟空給救出來。
沒奈何, 我隻好化身獵戶, 將他一路送到五指山下。
我躲在遠處，看那高僧一步一滑, 花了一個多鍾頭，才顫巍巍地爬到山頂。
隨後輕而易舉便將那符紙給撕下來了。
果然, 鎖頭就要鑰匙來開, 路子不對, 再多力氣也白搭。
22
孫悟空跟唐僧去取經了。
我仍舊養雞。
養了一山頭的雞。
太上老君來找我，說我仙籍仍在，可破例恢復我的仙職。
我說, 上天也是養雞，在人間也是養雞, 左右沒什麼區別。
就別麻煩了吧。
孫悟空偶爾會借著化緣的機會，來找我一聚。
他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裡，距離並不能成為阻礙。
孫悟空偶爾會痛罵唐僧，說他性格執拗, 總覺得全天下都是好人，妖怪全都吃素不吃肉。
「我自己也做過妖怪，妖怪想些什麼, 難道老孫不知道嗎！」
須臾又道：「但若不是這樣堅定的心性, 想必觀音菩薩也不會選他去取經。
「看在他把老孫從五指山下救出來的分上, 老孫且不跟他計較！
「唯一可惜的，是我如今皈依佛門，咱倆不能再喝上一壺。」
我往紫金缽裡裝上滿滿的齋飯, 發自內心地問：「吃素也就罷了，但你們師徒四人，吃飯就一個碗嗎？
「日子也著實艱苦了些。」
孫悟空：「……」
他憤憤地甩袖離去。
- 完 -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