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城凋

第2章

字數:4175

發佈時間:2025-01-20 14:51:28

娃娃們捏起雪球打雪仗,玩得不亦樂乎。宮人們燙了熱酒,和宮人們圍在爐火前喝幾杯上頭了。囑咐宮人們好生看著孩子們,沉沉浮浮地睡去。


入宮十六年元宵前後,合宮裡很是熱鬧,張燈結彩,夜晚煙花不斷。娃娃們陪著我這幾個月一直不曾出過宮門,兩個小人眼巴巴地望著我。想來這麼久了,宮門外很少再有響動,讓他倆去逛逛也無妨,讓宮人跟著就好。


入夜宮人回來稟報,孩子們陪著他父皇,說是要過完元宵再送回來。


元宵過後,早早在宮門口等著孩子們,等來皇上身邊的近侍傳話,說等到二月二,龍抬頭的日子,皇上要帶著兩個孩子為農耕祈福。


我坐不住了,讓近侍務必請皇上今晚過來。


隨後讓宮人打掃宮苑寢殿,自己也拾掇拾掇準備好接駕。


可是深夜了,殿外也並無響動,瞌睡不停欲昏欲睡,忽而來人在燈火闌珊處,吹了燈火,抱我上了床榻。


「聽說你很想朕?」


我怔住了,凝神屏氣。「聽誰說的?沒有。」


「典當宮裡的器物,就不怕被人抓住把柄?盜竊抓住定會被砍斷手腳。」


「說這話是嚇我嗎?」


「那朕送你的信物玩件,也都不要了?」


「太多了佔地方。」


他湊近問我:「外人道你溫順,遇到朕就做硬骨頭?」


眉間淡淡褶皺凹凸不平,鼻息一深一淺地吹進我耳內,近在咫尺的唇貼著我臉頰,眼睛審視著我。時光開始慢下來,腦海裡閃映從前,他總是嚴肅的,隻剩兩個人時也會幼稚地同我張牙舞爪。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張臉,慢慢渾身發燙,屋外寒冬還未完全褪色,素色床簾內春色撩人心扉。


入宮十七年初,攜幼子幼女到中宮請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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合宮新舊時添,風頭最盛莫過於璃妃。再見她,從前的姐姐妹妹,臉上一直掛著和氣。


入宮十七年四月,母家時勢在前朝一直被同僚排擠,皇後一黨趁勢打壓,爹爹在朝舉步維艱。


我躺在他懷裡,哀嘆不斷。


他聽我嘆氣煩了,停下看書問我:「可是想家了?」


我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


「若是那年殿選未過,你家裡準備如何安排你的親事?」ƭű₁他的手指盤向我的青絲,一圈一圈地打繞。


猝不及防的一問,開始秋後算賬了。


「爹爹說,沒被您選中的話,就讓我和陳府世子,如今的武德將軍過親。」說罷看他反應。


三聲心跳聲的凝視,我在賭。


我繼續說:「但是您選中我了,而且現在還在您懷裡,還想和您齊眉舉案,至死方休。」


「好,朕答應你。」


五月,阿娘進宮來看我。不見她的這兩年,蒼老了許多。問家裡如何,隻說爹爹不大好。聚了半日,送出去宮去後,叫身邊的宮人暗地裡留意中宮動向。


次年年初,政令旨意,改年號為嘉始。


宮裡從不缺漂亮的花兒,一捧一捧接著新的,能成大樹的不過爾爾。大樹底下好乘涼,近來我宮裡乘涼的不少,不過好像都是衝著他來的。


嘉始元年三月,璃妃懷有身孕,通報合宮。


一日晚間,和娃娃們正要動筷子,他來了。


正好趕上了,叫御膳房把飯菜都送到這裡來。


中宮請安,皇後說待璃妃生下孩子,便請旨晉她的位分,合宮裡的姐姐妹妹道一聲恭喜,璃妃宮裡的琦貴人承皇上新寵,眼睛明晃晃地盯著璃妃肚子看,璃妃酸了一把琦貴人,臊得琪貴人咬牙切齒,眾人偷笑。


承珣,皇後嫡子,那個從前一身戾氣的小兒郎如今是翩翩公子,豐神俊朗,已能在御書房裡行走了。


宮人侍奉的敬亭綠雪茶香清甜,我邊品邊想,你方唱罷我登場。


時值酷暑,天氣熱得讓人脫水,我坐在千秋架上,感受搖晃帶來的徐徐涼風。身邊的宮人說:「合宮裡的眼睛都盯著璃妃宮裡,若是誕下男兒,合宮又要變天了。」


我說:「若不是皇上的孩子,怎麼可好。」


「娘娘,小心隔牆有耳。」


忽而想起盧妃。


我問:「盧妃近年來可好?


「尋了個涼快的好日子,往盧妃宮裡去。」


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回想起來剛進宮的時候,她也是明豔絢爛的,被人仰視,受人尊崇。


即使失了寵的人,隻要母家背景強大,在這宮裡就過得不會太差。不像我,無人照拂,靠恩寵度日,不若度年。


這些話她聽了,一笑而過。


「走到如今這步田地,已經沒有想爭的念頭了。」


「那也不為承璟皇子爭嗎?」


三伏天裡的夜晚最是乘涼的好時日,月亮隱隱約約照出合宮的輪廓,明暗不一,我在等,等天變。


承珣皇子朝野結黨,被貶禁足。


璃妃的胎兒未滿五個月,就滑胎了。有宮人來稟報時,皇上正在我這裡和我爭承瑀進御書房一事,他說要親自教學。


承瑀,我的兒,才七歲。


如今成年的皇子裡,除了承珣,還有承璟,皇上可曾想過承璟。


聽到璃妃滑胎時,他的臉上很淡漠,淡漠得我不知道嘴裡「節哀」兩個字該不該說出口。


隻著太醫和皇後去瞧。


人走茶涼,我搖著粉玉蘭紈扇聽合宮動靜。


宮頭牆尾議論紛紛,承珣皇子被貶,璃妃滑胎,發生得悄無聲息。


想起此前在暢意閣偶遇祺貴人一臉傷怨,輕搖此紈扇提點一二。她倒也是個膽子大的,謀劃了和皇上在御花園看見的璃妃和承珣皇子,兩人話間在爭孩子是誰的。


人意共憐花月滿,花好月圓人又散,恐怕今晚又有許多人睡不著了。


嘉始元年六月末,璃妃宮裡突生瘟疫,兩位主兒都歿了。日漸有瘟疫擴大的形勢,皇後不得已一把火燒了璃妃宮殿,且下令嚴禁任何人靠近。


此事做得惹前朝頗有微詞,漠北邊關正值戰事之際,修葺宮殿要花費國庫庫銀,加之承珣貶斥,皇後在朝得人心不滿。


嘉始元年九月,應朝臣諫納,令承璟皇子御書房行走,盧妃重晉貴妃位。


嘉始二年初,皇上說要給我過一個好壽辰,可是我瞧著合宮裡沒有像要舉辦慶宴,一如往昔,雁過無痕,葉落無聲。


期待壽辰第一日,早早地拾掇好自己,送了承瑀去太傅那裡。中宮請安,對面坐的人不是從前的人,許久不出現在合宮眾人面前的盧貴妃,自己的孩兒進御書房是極大的喜事,不和年輕時囂張跋扈那樣,隻欣喜三分在臉上。


皇後臉色極差,「心力交瘁」四個字就差寫在臉上了,硬撐著應付姐姐妹妹的你一言我一語。


眾人告退後,皇後單獨留了我和盧貴妃,撤了敬亭綠雪換成白牡丹。


原是為了修葺之前燒毀的璃妃宮殿。


「這合宮的事,本宮隻想聽你們二人怎麼說?」


盧貴妃言「多年不管合宮的事,如今心思隻在承璟身上。」


我想著,說「不如在它原來的基礎上修葺成山水亭閣,一來省了人力財力,二來宮裡也有不少空的宮殿,合宮裡再添新人也住得下。」


皇後欣慰一笑:「你的提議不錯,不如此事由你來辦。」


原來,是在試探我二人。


喜盈盈地答道:「為皇後娘娘分憂是嫔妾分內之事,但嫔妾人微言輕,隻能為皇後分這一點點憂,多了怕是要壓死嫔妾了。」


和盧貴妃一同出了中宮,豔陽高照,行至那處殘宮。


「本宮行事,你可滿意?」支開一幹宮人,望向這殘垣斷壁的一幅悽涼景象,她問我。


讓璃妃和祺貴人死於瘟疫,更甚於當年的瑜妃和恆貴人。


我喜笑顏開道:「妹妹在此謝過姐姐了。」


期待壽辰第二日,有約不來過夜半,闲敲棋子落燈花。


壽辰前一日,太傅說承瑀是他教過最不像話的學生。我問承瑀太傅教學如何。


承瑀一本正經回答:「太傅學識不淵博。」


「太傅學識哪裡不淵博了?」


「太傅連母親晚上給我們讀的話本子都沒讀過,我和他理論,他說母親的話本子不成體統。」


我腦裡回旋:「那些話本子盡是志怪雜談,太傅怎麼會知道民間有一女子晚上睡覺會夢見清秀書生呢。」


「今天太傅帶著我去主事殿見父皇,也看到了母親。」


「怪了,今日我沒有去主事殿啊。」


「父皇的書房裡有許多母親的畫像,裡面也有我和妹妹。」


哄了承瑀睡下,讓宮人明天備下些玉花糕點。


壽辰這天,教誨好承瑀不許和太傅頂教。待到午後,換上喜愛穿的月白衣裳,帶著糕點往主事殿去。


和風細雨,長巷幾裡路途。


到主事殿時,裡外隻有幾個宮人,書房無半點聲息。


案幾上紙墨筆砚,還有攤開來的政事折子,想是才離開吧,我來得不巧。


折子下壓了一沓宣紙,露出半個角來。我拿出來看。


一幅是我在白薔薇下和宮人繡花樣的。


一幅是我守在小兒女們書桌前練字。


一幅是殿外長廊上吃杏仁酥。


一幅是千秋架上蕩千秋,慢悠悠嗑南瓜籽。


一幅是進宮門時的背影,合宮下雨,頭上的簪花也沾了雨水。


一幅是承瑀和小女兒在春風亭追著玩過家家。


一幅是宮人教我洗茶。


一幅夏末秋初,我在讀書。


一幅冬陽之日,小女兒換牙疼得大哭,我用糕糖哄好。


一幅燈火搖曳,棋盤落子。


一幅荷花採蓮,蓮子傷了手,染紅了白錦帕。


一幅給小女兒梳妝,戴上小女兒最喜歡的配花。


一幅一幅,厚厚的一摞,是禁足那些年到今日,某時的某刻。


原來,我以為這些年來隻是我在貪戀,而他不過隻是站在那裡,等我靠近。


忽而想起,第一次和他說話,是他先開的口,說快要下雪了。


正翻看著,近侍來話:


「啟稟娘娘,皇上正和幾位老臣在前殿議事,晚上去娘娘宮裡一起用膳,問娘娘今兒個晚上想吃什麼,奴才好讓御膳房備下。」


我笑著說:「今日是本宮的生辰,做一碗長壽面就好,有勞近侍。」


一縷縷龍涎香燻繞書墨文折,內容不盡是漠北邊關的戰事吃緊。


漠北生活貧瘠,牧人多次集結大軍南下,此次來勢洶洶與我軍僵持不下近一年,戰事焦灼。


出了主事殿,外頭轎輦早已候著。


晚間行膳,御膳房的人送來一碗長壽面,還有其他各色膳食,隨後,他來了。


問我「壽辰之禮想要何物?」


我說:「早早的春日,御花園裡就聽得了蟬鳴。待到漠北戰事告捷,皇上伏夏可否帶宮裡的姐姐妹妹們去行宮避暑?」


長壽面裡擱的靈菇夾在筷子上,準備送入他嘴中,臨到他唇間,被我逗弄一回又挪開,送到小女兒承婹嘴裡。


他笑了笑:「钺貴妃是要為眾人謀福?」


我嚴肅認真起來。


「若臣妾虧欠了皇上,皇上會待臣妾怎樣?」


「若有虧欠,該如何相看到老?」


憶起來進宮二十載,磕磕絆絆無數,與他互相包容和扶持走到此步,娃娃都大了,皮得和我小時候一個模樣。


那便互相虧欠。


伏夏將至,朝局不穩。爹爹作為戶部尚書,為邊關大軍統籌軍費和軍需,大軍後勤出了婁子,漠北戰事我軍戰敗。


邊關連年徵戰不休,民生國力疲倦,朝廷出和親之舉,邊關著令在行宮接見牧人的和親使者,以及他們的和親公主。


爹爹被貶下獄,母家敗落。合宮裡傳言揣測,我的女兒承婹會嫁去漠北,為此次兵敗贖罪。


行宮裡,見到了聞月公主,還有她的夫君西蜀關內侯和她的兩個小兒。原是關內侯被派與漠北領兵打仗,此次回朝受皇上的意,一家人在行宮團圓。


承婹認床,行宮裡睡不好,我陪著她和承瑀,搖扇納涼。


承瑀問我:「母親,妹妹真的要離開我們嗎?」


多日來的憂心掛念在兒女面前藏起來,他這一問,我再也藏不住了。


「母親也不知道。」


「妹妹才八歲,母親求求父皇好不好?」


一個月後,接見和親公主和使者的賓宴上。


和親公主嫁與承珣皇子,禁足結束,復出朝堂。


合宮裡的老人,宣嫔晉妃位,其女承媙公主,芳齡十六,前往漠北和親,締結百年之好,


爹爹獄中自刎謝罪,母家退出朝局。小女兒承婹與聞月公主長子定親,等到小女兒到了及笄的年歲便嫁去西蜀。


數月來懸而未決的事情頃刻間塵埃落定,而我,依舊是合宮裡身居高位的钺貴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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