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晝還寒

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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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佈時間:2024-12-24 17:37:37

駱明月隨我出城,在馬車上,她笑道:「還好是姐姐當了太子妃,日後在東宮,我就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太子殿下,真好。」


我揉著頭:「太子是這般應許你的?」


「能當殿下的妾室,我已經很滿足了。姐姐,你放心,我不會跟你爭的。將來你是殿下的妻,我便是生下孩子,他也要喚你一聲阿娘。」


駱明月滿是憧憬,好似已經看到妻妾相和、東宮一片其樂融融的樣子。


「別說了。」我心頭一堵,「若真是那樣,未免……太惡心了。」


駱明月睜著渾圓清澈的眼眸:「啊?」


「我不喜歡太子,當太子妃也不是我心中所願。日後你們要如何便如何,別汙了我的眼。」


駱明月皺了皺鼻子,卻噗嗤一下笑出聲。


「原是這樣,姐姐,其實我方才說的話是騙你的。那日,我看見殿下與你親昵的樣子了。殿下心悅你,為了你,他不要我了。」


她清凌凌的眸光逐漸黯淡:「他才見了你幾次啊,就不要我了。」


「你……」


駱明月自顧自地說:「我和殿下自幼便在一起,他曾經什麼話都與我說的,怎麼一夕之間,什麼都變了。殿下隨意收回的諾言,於我而言,卻是滅頂之災。我那個追名逐利的父親……正打算把我送給高官貴人當侍妾呢。」


我感受到渾身漸漸失去力氣,張口欲求助外面的人。


駱明月上前捂住我口鼻,悲哀道:「姐姐,你真的很好,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世家女不一樣。隻是,你活著,殿下就不會再愛我了。」


14


我醒來時,全身都隱隱作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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抬眼四望,星子滿天,其下河谷如銀帶,水流潺潺。


我掙扎著起身,奔向旁邊的灰衣男子。


模糊意識裡,馬車墜崖的瞬間,丁辰不管不顧追著跳了下來,用身體做肉墊,替我擋下大部分傷害。


我小心探看他的傷勢。


幸好,他還活著。


我松了一口氣,眼角卻有淚珠滑落。


丁辰微微張開眼,聲音細弱:「還好,姑娘沒事。」


「為了救我,連命都不要了嗎?」我哽咽著。


丁辰唇角勾勒出一個微小的弧度:「吾心所向,死而無憾。」


我把他拖曳到平地,自己也沒了力氣,與他躺在一處。


夜空廣袤,無垠星光蔓延至天幕盡頭。


耳邊蟲鳴作響。


我輕聲道:「上京之外的天空,也這般好看嗎?」


丁辰頓了頓,應道:「我帶你去看。」


「去哪裡?」


「……那便去我的家鄉。」


我心裡明白,這是唯一一次,我可以離開上京,不再做太子妃的機會。


而身邊恰好有一個令我心安的人。


離開前夜,丁辰替我冒著風險,與我阿娘報平安,並且告別。


回來時,他手中拿著兩個人的路引憑信。


我阿娘說:「唯願阿盈喜樂平安。」


沿著洛水而下,一路風暖天闊,便到了丁辰的家鄉曄城,四面環山,民風淳淳。


我戲謔道:「真要一起當山間野人?」


丁辰搖搖頭:「我……我不會讓姑娘受苦的。」


「還叫我姑娘?」我問。


丁辰驀然紅了臉,輕聲喚道:「阿盈。」


15


來曄城的第一日,我與丁辰買下半山腰上的小屋。篁竹環繞,僻靜安然。


第二日,丁辰下山採買日常所需的東西,我灑掃庭除,清理了院裡的雜草,隔出一塊空地來,用來養花。


第三日,我們布置好整個屋子,耐心琢磨了下桌椅擺放。下午,我們在樹下做了個秋千。


第四日,丁辰在山上打獵,獵來野兔兩隻隻、鮮魚兩條,不幸把它們烤成焦炭,隻能又到山下覓食。


第五日,我貪圖午後陽光暖意,拉著丁辰一起做方便曬太陽的躺椅,奈何術業不精,砍來的木頭一半做了柴火,一半送到山下木匠老伯家,託他按著樣式做成一張椅子。


第六日,我經著煙燻火燎半天熬出半鍋粥來,丁辰回來見到我未語先笑,我忙照鏡子,抹了把臉上的黑炭踮著腳往丁辰臉上蹭。


第七日,我與丁辰各執一筆一紙作畫,我畫出他十二分堅毅俊朗,他描出一整頁「四不像」來。


……


這處小屋到處留下我們的生活痕跡,我們白天在院裡種花曬太陽,晚上臥在躺椅裡看星星聊天。


若能這樣過一輩子,也挺好。


歲月如流。


某日,丁辰去城中採買東西,我拿書蓋著臉,躺在椅子上曬太陽。


不知過了多久,我將要睡著時,臉上的書被拿開,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居高臨下的陰影。


「燕鐸?」我瞬間清醒過來。


許久不見,燕鐸瘦了不少,眉眼纏繞著散不開的陰翳。


他正沉眸看我,看著看著,突然彎唇一笑,這笑意裡卻沒什麼喜悅感,讓人陰惻惻的。


「你怎麼尋來的?」我目光戒備。


燕鐸聞言笑意更深:「本宮不來,怎麼能知道本宮的太子妃如今過著這樣的苦日子。」


我看著模樣陌生的燕鐸,心裡的不安感越來越盛。


「殿下想做什麼?」


燕鐸輕聲自語,執拗道:「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本宮,你不可以。」


我還未聽清,他便俯下身來,唇齒相碰,近乎撕咬起來,仿佛要將我拆吃入腹。


我瞪著眼睛想推開燕鐸,他卻力氣大得不容我一絲一毫的反抗。


腦子黑了一片,良久,燕鐸才松開我起身。


他徑直抱起我,走進屋子,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。


「此番來本宮帶了一千精兵,那個卑賤的暗衛若敢回來,本宮便讓他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
16


水月鏡花,須臾間如浮沫般破碎。


燕鐸不僅是太子,他還是曾一夜屠盡山匪的嗜殺君王。


他是真的會殺了丁辰。


我在心裡一遍遍祈求,丁辰千萬不要回來,千萬不要回來。


屋內,燕鐸將我綁在床榻上,兀自盯著桌前畫像發呆。


氣氛幾乎凝滯。


日光隨著時間遊移,直至燦燦餘暉灑滿整座屋子。


盔甲鐵器相碰的聲音乍然響起。


我拼了命般掙扎,卻連發出的聲音都被堵住。


沒過多久,一切歸於寂靜。


燕鐸輕嘆:「阿盈,他還是來了。」


解開束縛後,我猛然下床,向屋外跑去。


黑甲連綿,肅然無聲。


丁辰渾身浴血,倒在院子中央。


我無措地去觸碰他的臉頰。


他喉頭冷氣嗬嗬,血水不斷湧出,染紅了身側的一袋石榴。


遙遠光陰的對話乍然鮮活過來。


「春來折槐花做包子,夏日捕魚吃魚膾,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……」


我跪伏著大哭,泣不成聲:「傻子,你還沒告訴我……冬天要做什麼呢。」


「不要死,丁辰,不要離開我,我們說好要陪彼此一輩子的。」


丁辰看向我,眼裡沒有痛苦,隻剩下絲絲縷縷的溫情,仿佛要將我刻入心底。


他最後一句話是:「莫要害怕,走下去。」


灰衣青年漸漸闔上眼眸,攥緊的手指松開,手裡的物件隨即滾落到泥土中,發出清脆聲響。


我看見,那是一個虎頭鈴鐺。


燕鐸神色森冷,上前踢了踢丁辰的屍體:「這樣一個卑賤如塵泥的人,也值得被你放在心上?」


他俯下身,將我攏在懷裡。


「阿盈,從今以後,你我好好地在一起。你會是我的太子妃,將來的皇後,我唯一的妻。」我低頭看雙手染上的鮮血,直至眼底盡是一片猩紅血色。


17


我又回到了上京。


燕鐸不知用了什麼手段,連我消失這些日子,都能解釋為我是為國祈福,遠離世事。


母親抱著渾渾噩噩的我,哭了一場。更是時刻陪在我身邊,生怕我出了什麼事。


我已然接受現實。


上京的崔盈是皇室欽定的太子妃,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國朝和家族的體面。


不能大哭,不能任性,言語舉止都框在模板裡。


我到牢裡看望過駱明月。


她父親先前犯了事,死在流放路上。


駱明月如今也未好到哪裡去,曾經若枝頭棠花般嬌美的她,頭發蓬亂,面容枯槁如老妪。


她痴痴地看著我笑:「姐姐,我不後悔。我隻是……不甘心,他怎麼就不愛我了呢。」


愛則欲其生,恨則欲其死。


太子燕鐸,當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薄幸人。


我出嫁那日,天子主婚,禁軍作儀仗,沿路撒下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。


群臣歡飲,紅妝鋪地。


這門親事著實辦得風光。


夜幕落下,屋裡紅燭搖曳。


我頂著滿頭繁重飾品,面無表情地看向桌上擺的合卺酒。


琴瑟之好?福祿綿長?


可誰又能想到,一對怨偶還能有第二次洞房花燭夜。


燕鐸坐在我身側,喜服壓在他身上,襯得他眉目清越,毫無一絲那日的狠戾。


他動手為我拆下一件件首飾,溫熱的氣息愈發貼近,接著在我頸側落下一個吻。


情動之時,我木然地盯著上方錦帳,眼底微潮。


燕鐸似是被這樣的眼神刺痛,伸手覆上我雙眼,卻又意識到什麼,迅速抽開了手。


他低頭吻我的眼睛,啞聲道:「阿盈,別恨我。」


18


婚後,燕鐸事事都要彌補上一世的缺憾。


東宮依舊不納美人,燕鐸言之鑿鑿,道隻願專情於我一人。


皇後每欲為難我,燕鐸必及時趕到,護在我身前,為我與皇後生出許多龃龉。


他待我極好,細致入微,從入口的膳食到權貴間人情往來,都以我的感受為重。


著實做到了當世男子的典範。


那我該如何呢?


感恩戴德,願為賢妻?


多可笑。


發現自己懷孕的第二日,我差人端來一碗墮胎藥。


仰頭喝下那碗藥的瞬間,燕鐸恰好趕到。


他衝了進來,目光掃過桌上隻剩殘渣的藥碗,繼而難以置信地看向我。


他亂了陣腳,捏著我的下巴道:「吐出來,快把藥吐出來。」


腹間隱隱作痛。


我扯了下嘴角,笑開:「殿下忘了,太子妃……生不出孩子的。」


「阿盈。」燕鐸松了力氣,語氣悲哀:「我才知道,你是這世間最無情的那個人。」


無情嗎……我隻知道,我厭憎燕鐸, 連帶著厭憎腹中這個有他血脈的孩子。


痛楚愈演愈烈,似是未成形生命最後的哀嚎。


對不住, 我心底輕嘆,但你該怪的人,是你父親。


沒有他, 大家都不會這樣痛苦了。


經過這次慘烈場面,燕鐸沒有氣惱或發怒,反倒不再強求我給他生個孩子。


19


春去秋來,年復一年。


燕鐸登基為帝, 我當了皇後。


民間盛傳帝後鹣鲽情深, 人人欽羨。


怨憤、仇恨, 在歲月面前似乎總會一層層褪去顏色。


我在坤寧宮種了一片花圃。


闲時起了興致,便給燕鐸送些補氣益血的藥膳。


朝中崔氏仍如日中天,人才濟濟。


海內清平,無戰亂災荒。


一場風寒過後, 燕鐸卻徹底病倒。


我侍奉左右,握著燕鐸的手, 衣不解帶。目光落在他身上,須臾不曾移開。


燕鐸有時清醒過來, 面色如紙, 眼神透著莫名的哀切。


我柔聲喚他:「陛下。」


「阿盈。」他澀然問道, 「這麼多年,你可曾向我交付過真心?」


我想了想, 答道:「從未啊。如今我在這裡,隻是想看, 陛下慢慢死去的樣子。」


坤寧宮裡夷瓊花的香氣加上藥膳中的茱枳,便是一味奪魂蝕骨的慢性毒藥。


「你我之間……竟隔著非死不能解開的仇恨。」燕鐸半闔上眼,「阿盈,我騙了你一世, 如今,算是彌補回來了吧。」


「我是真的喜歡你,上輩子,做夫妻時喜歡。」


「這輩子,見你的第一面,亦然喜歡。」


燕鐸正當青壯, 猝然駕崩後,朝野一片混亂。


我臨朝稱制, 在宗室中選了個無依無靠的稚子, 扶持他做新帝,受了不少質疑和辱罵。


屏風後忽而傳來細微的聲響,我轉眸,隻看到一抹閃過的袍角。


「作(」他循著前世軌跡, 已然是最年輕的權臣。


我自高臺走下,問他:「二哥,你會幫我,對嗎?」


陸昭年眸底情緒湧動。


他屈膝跪下, 雙手交疊, 向我深深一拜。


「臣,願為娘娘驅遣。」


我笑著轉身,腰間玉佩輕輕晃動著。


20


又是一年凜冬。


皇帝在雪地裡玩耍,玩累了便伏在我膝前。


他伸出手, 給我看他手裡的虎頭鈴鐺。


我淡笑著接過。


宮城之內,我守望著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寶座。


宮城之外,故人長眠。
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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